采访川久保玲并不是一件易事,对于任何字斟句酌的问题,她习惯性地给出否定的答案——“不知道”、“没关注”、“不感兴趣”。只言片语中,有一种强烈的不容置疑感,让追问或者寻求更多解释显得难以启齿且没有必要。面对提出的拍摄需求,她仔细审视——哪个系列、哪个造型最具代表性;模特、灯光、布景怎样才能更好地呈现服装……一切安排妥当后,终于放心拿出档案库中的珍藏,与我们一同拂去时光的尘埃,将历久弥新的杰作再度展之于世。
从1973年在东京成立Comme des Garçons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50年。这个数字对于任何事物来说都是一个里程碑般的存在,是一个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描绘意义、总结成就的时间点。但对川久保玲来说,这与过去的每一天并无不同,“由于我一直在创作新的衣服,所以我总觉得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或者说是完成的,也因此从来都没有过所谓的成就感。”如今80岁的她,仍像当初颠覆巴黎时装界那样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设计师川久保玲
川久保玲的故事似乎是从1981年开始的。而那时距离她在东京创立品牌Comme des Garçons,其实已经过去了八年的时间。如果再把时间线拉长、镜头拉远,我们可以看到在庆应义塾大学学习艺术和美学的她,可以看到在纺织品制造商广告部做调研、收集数据、设计广告的她,可以看到离开公司成为一名自由设计师的她。仿佛受到某种指引般,她与时尚如两条平行线般的人生逐渐趋近靠拢,直到1973年完全重合,融汇成一条流淌至今的长河。
虽然并非科班出身,但说是天赋异禀也好,纺织公司工作经历的熏陶也罢,做衣服这件事对川久保玲来说从一开始就显得格外顺理成章、得心应手。她曾表示并不后悔没有寻求过专业的时尚训练,因为有足够的时间通过自然的方式来训练自己的眼睛并培养美感。关于鲜少被谈论的早年场景,她这样为我们回忆道:“在一个两三人的团队里,我做了我想做的衣服,并把它们装在一个旅行袋里,到处兜售给形象良好的店铺。这些全部都由我自己完成,包括购买布料,并把它们送去工厂,还有设计花纹图案等。”
而她并不满足于仅仅在家乡的一番天地里默默完成这一切。1981年,川久保玲决心把Comme des Garçons带到更广阔的时装舞台。她以一个闯入者的姿态,为色彩斑斓、浪漫且轻盈的巴黎注入了一抹沉重的暗色。T台上模特身穿以各种姿态盘裹在身体上的黑色素布,乏味、褴褛,甚至惊悚,和长久植根于西方体系中的时装造梦愿景大相径庭。秀场上的时尚记者们带着困惑和不解,毫不客气地在笔记本上写下“灾难即将发生”、“看上去很穷的时尚”、“去税务局交税的时候穿比较好”等描述。
Comme des Garçons 2023春夏系列
假发 Arai Takeo;头饰 Gary Card
此刻,川久保玲的心情我们不得而知,但如果要做一个大胆的猜测的话,想必看似不动声色的她是暗自得意的。她从不寻求认同,甚至排斥理解。因为如果做出来的衣服能瞬间得到所有人的全盘接受,那就代表着自己并没有创造出任何全新的东西。而等级森严的时装界面对这些晦涩的、让人感到无法掌控的新鲜事物,排斥和批判自然是本能反应——谁都想在自己熟悉的领地如鱼得水,拒绝改变,更害怕颠覆。
川久保玲表示并没有刻意掀起一场变革,只是想要发出一个新的宣言,碰巧自己的观念和别人都不同而已。她引起的争议是巨大的,关注也是前所未有的。以大胆夸张的先锋设计美学著称的设计师Jean Paul Gaultier都这样说道:“这种程度的震惊还是头一次,当时的时装是传统的、无聊的,她带来了一种非常强势的新鲜力量。”彼时已经风生水起的Karl Lagerfeld也对这位同龄人不吝赞美,“虽然会看到丑陋的一面,虽然会感受到恐惧等负面情感,却具有一种全新的美感。”
随后发布的系列中继续强化着这种“全新的美感”,比如Comme des Garçons的1982秋冬系列“洞”(Holes)中,布满大大小小破洞的黑色上衣被时装评论人Suzy Menkes调侃是“瑞士奶酪毛衫”,而川久保玲却称其为“新式蕾丝”,是看待面料的另一种角度。她不喜欢那种打磨的光滑无瑕、没有一丝纰漏的工业感,这样的“漏洞百出”,这样的不完美与未完成,才更加趣味横生,才更能彰显平凡事物的价值。川久保玲从不在意那些根深蒂固的条条框框,甚至公开表示对时尚不感兴趣,“唯一感兴趣的是全新的、前所未有的衣服本身”;她仿佛一个纵观全局的局外人般,悄无声息地钻进体系的中心,一下震动了称霸百年的审美观。
如果没有新闻媒体的存在,川久保玲或许并不打算为她的创作附上任何一句阐释。Comme des Garçons 1981年前的时装系列,几乎很少留下任何文字资料,大部分甚至连名字也没有。直到来到巴黎,面对有着成熟运作体系的媒体,面对蜂拥而至的记者,她才以交作业的心态为每个系列构思了一个题目。而与其说是题目,其实不如说是谜题,在提供信息的同时,让人更加疑惑不解——1983春夏系列“拼凑与X”(Patchworks and X)、1987春夏系列“年轻时尚,无肩”(Young Chic, No shoulder)、1987秋冬系列“白衬衫+裤子,卡其,莉莉·玛莲”(White Shirt+Pants, Khaki, Lili Marleen)……一些仿佛毫无关系的词汇被随机拼凑在一起。对此她十分坦诚,表示自己不喜欢解释服装,不论是制作的过程,还是主题或意义,因为好的作品应该会为自己发声,你所看到的、感受到的,远比似是而非的信息来得生动。
比如Comme des Garçons最具标志性的1997春夏系列“身体邂逅服饰-服饰邂逅身体”(Body Meets Dress - Dress Meets Body),衣服的肩部、腰部、臀部等多处被填充以丰盈的羽绒,形似从各个部位蔓延出来的畸形肿块,既和身体融为一体,也消弭了身体本身的形态——性感的、消瘦的、丰腴的,很难用任何常见的词汇来描述眼前看到的场景。当眼睛饱餐一顿后,我们不禁会开始揣摩背后的设计意图,是关于性别范式,关于人体被社会强加的审美标准,抑或是关于服装与身体的关系?相比这些自主的思考过程,最终的答案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川久保玲的目的已经达到。时装史学家和策展人Valerie Steele曾这样评价:“她的作品有一种暴力,甚至是一种粗野主义,使当时的大多数时尚看起来单纯且庸俗。从那一刻起,前卫艺术从主流中分裂出来,朝着自己的方向疾驰。”川久保玲虽然沉默不语,但依然激起了思想的涟漪。
Comme des Garçons 1997春夏系列
“身体邂逅服饰 - 服饰邂逅身体”
(Body Meets Dress - Dress Meets Body)
如果这样说能让大众、记者,以及每一位感受过川久保玲式寡言的人感到安慰的话——她对亲密合作数十年的版师依旧惜字如金。当脑海中有了系列的雏形,她会通过寥寥几个模糊的词语或者不着边际的描述,如“换枕套时支棱起来的边缘”、“童年时玩过的一种皱皱巴巴的纸板”等,来和版师进行沟通,依靠默契来传递设计的接力棒。
在2001年日本NHK电视台释出的纪录片《川久保玲的挑战》中,即使是为川久保玲工作超过十年以上的版师,在得到她亲自颁布的“题面”后,也会面露难色。因为每次都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所以能留下的参考数据很少,只能从头再来。而之所以要这样操作,是因为在川久保玲看来,如果直接提供版式图的话,大家无疑就照着做了,没有任何思考和创新的余地。因此,虽然解密的过程很辛苦,但只有这样才能携手创造出全新的东西。
在这部49分钟的纪录片中,高潮莫过于川久保玲的“验收时刻”—— 此刻是团队携带衣服从东京赶赴巴黎发布新系列的前夕,版师们推着挂满新季样衣的龙门架来到准备室,原本空旷的房间因为版师、模特和衣服的加入而变得拥挤起来,生产管理部的员工也贴墙站成一排,等待着观摩学习。空气中凝结着紧张的氛围,在川久保玲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达到顶峰。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个公正的考官一样,仔细端详,然后离开。无论何时,她身上都有一种冷静和克制,把疯狂赋予作品,把理性留给自己。她很少关注创作本身之外的事情——大众的期待、外界的评价、获得的成就。如她所说:“我对于人们对Comme des Garçons的看法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人们看到和穿上这些衣服时的感受是一个结果,但不是我的目标。我只专注在思考创作新事物上。”
Comme des Garçons 2009春夏系列
“明日之黑”(Tomorrow’s Black)
头饰 Julien d’Ys
2017年,川久保玲成为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时装学院年度大展的主题。这是大都会博物馆历史上继1983年的Yves Saint Laurent外,第二次为仍在世的时装设计师举办个人展览。在与策展人Andrew Bolton的交涉中,她坦陈并不想要一个回顾展,因为曾经做的很多衣服都令自己后悔,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只展出从2014春夏开始的七个最新系列,因为“它们与我现在的思维同处一地,同属于此时此刻”。当然,最终双方都妥协了——Bolton以主题叙事的形式进行策展,川久保玲则拿出了Comme des Garçons从80年代至今的代表作品。
Comme des Garçons 2014春夏系列
“不做衣服”(Not Making Clothing)
相比“做的衣服令自己后悔”这个自谦的理由,更根深蒂固的原因或许在于,川久保玲是一个活在当下、不轻易回首过往的人。因为她深知,如果想要不断创造出前所未有的东西,就不能被过去的经验所妨碍,想要轻装上阵,必须放下包袱。相比把档案库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老牌时装屋,她对积累了半世纪的宝藏避之不及,因为太过于丰富,以至于从中轻取一瓢,都足以灌溉一整个时装系列。但她拒绝纵容自己这么做,因为只有真正全然陌生的新鲜想法才能带来创作的动力,才有被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作为无数人仰望的巨匠,她设计的每一件衣服被反复研究,说的每一句话被反复品读,这是否带来了一种成就感和压力?“我只在意我现在的生活和我现在的感觉”,她这样说道。
这个回答,如此出其不意,如此合情合理。正如与她惺惺相惜的前卫艺术家Cindy Sherman所说,川久保玲“不回应任何人的期待”。她主动消解那些外界安在她身上的宏大、意义和华丽的词藻,比如给自己的品牌起名叫“像男孩一样”(Comme des Garçons的中文释义)并不代表她崇尚女权主义,只是喜欢这几个法语单词碰撞所发出的韵律; 比如常用解构等前卫手法也不等同于她是后现代派,只是一个踏踏实实钻研面料和技法的现实主义者;比如当做衣服做了40年,在2014春夏系列,她决定以一个反讽意味十足的名字“不做衣服”(Not Making Clothing)来开启全新的篇章。
Comme des Garçons 2023春夏系列
假发 Arai Takeo;头饰 Valeriane Venance
让川久保玲对过往的50年发表“感言”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从以Comme des Garçons为核心,囊括数个副线品牌的商业帝国,到与丈夫Adrian Joffe一同缔造的买手店先驱Dover Street Market,她用最质朴的语言,将这段不寻常的历程简单归结为“做衣服,经营关于做衣服的生意,然后就是普通的人类生活本身,没有什么是完美的,一切都是未完成的”。但同时她也表示,即使时间与经验的堆积使得创新这件事越来越具有挑战,但她“会继续寻找并相信仍可以找到一些新的灵感”,因为当触碰到“一个新的想法,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世界”时,会感受到一股强大的能量喷薄而出。
1981年初到巴黎时,即使是见多识广的业内人士,面对Comme des Garçons也会感到困惑——这是时尚吗?2001年接受采访时,川久保玲说:“现在已经很多年过去了,(对于我的作品)人们的观念从‘勉强能穿的东西’,已经变成了‘漂亮的服装’、‘还有更多的美存在’,年轻人们如果能够感受并接受这一点的话,我会很开心。”而此刻又过去了二十余年,尽管还是有许多人抱有1981年的疑问,但有更多的人从她的作品中得到启发,感到共鸣。川久保玲或许并不需要这些理解,因为她早已一头扎进了全新事物的创造中;但求知若渴的年轻人需要,更新迭代的时尚行业需要,越发多元的现代社会需要。
Comme des Garçons 2023春夏系列
假发 Arai Takeo
1983秋冬系列“手套、裙装、绗缝大衣”
(Gloves, Skirts, Quilted Big Coats)
1992春夏系列“未完成的”
(Unfinished)
1995春夏系列“超越性别”
(Transcending Gender)
1997春夏系列“身体邂逅服饰 - 服饰邂逅身体”
(Body Meets Dress - Dress Meets Body)
2005秋冬系列“破碎的新娘”
(Broken Bride)
2008秋冬系列“坏品味”
(Bad Taste)
2009春夏系列“明日之黑”
(Tomorrow’s Black)
2014春夏系列“不做衣服”
(Not Making Clothing)
2015秋冬系列“分离的仪式”
(Ceremony of Separation)
2016秋冬系列“18世纪朋克”
(18th-Century Punk)
2021春夏系列
2023春夏系列
摄影:Fish Zhang
造型:赵慧 Michelle Zhao
模特: Macoto、Yutong
统筹: 郭月女 Summer Guo
化妆: Shinya Kumazaki
发型: Kazuki Fujiwara
执行制片: Twin Brains
摄影助理:Asano Kyoko
编辑/撰文:Lexi Chen
美术:小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