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的风雨如何,被幽囚在翊坤宫的皇后已经感受不到了,脚下成卷成团的青丝缠绕着、蜷曲着,如同一丛丛没有生命的水藻,陪着她在幽暗的水底浮沉。
今夕何夕,她不知道。
当时间停止,时间在哪里?当意念停止,心又在哪里?
然而,她的一颗心已经死了。
那拉只记得,当她手握剪刀一缕一缕剪断青丝的时候,他的脸是煞白的,恨恨地咬紧了牙关,半天吐出一句话:“你疯了么?”
听得此言,她忽然狂笑不止,笑得眼睛里涌出泪花……好半天,她才想起来回了一句:是的,我疯了。
之后,又是笑,笑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笑得那九霄之上的真龙天子勃然大怒,转身出了翊坤宫重重摔上了房门。只听他对外面的太监宫女一字一顿说道:“皇后病了,尔等小心守护,小心脑袋!”
听得门外的脚步声走远,她终于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即便面前是一道无底的深渊,也得跳下去。
待得她不哭了,平日里贴身的大宫女大着胆子走上前来,小声说道:“皇后,你这是何苦?”
她想了想,还是闭了嘴:自己千难万难,真要是将理由说出了口,在别人听来却是最不值当。
所以,不说也罢。
他以为,她会回头;她以为,他会回头。
结果却是两不相让。
过了几日,身边的宫女说,令贵妃晋升为令皇贵妃了。那拉听了后,脸上却是平静无波:是了,这原是应该的,后宫需要一个女主人。
然而,皇帝却不肯明着宣布给令皇贵妃摄六宫事的权利,以她素常小心谨慎的风格,皇帝也不信任。只怕,从此他是谁也不会信了,后宫之中有个主事者就好。但是,任她是谁,也休想管着了他。
这后宫所有的女子,这世间所有的女子,皇后也好,皇贵妃也好,贵妃、常在,都好,在他的心里原本没有什么区别。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她早该知道的。
混混沌沌中,又过了几日,皇帝下了谕旨,便有人来收了她在皇宫所有的辉煌与荣光:皇后宝册一份,皇贵妃一份,娴贵妃一份,娴妃一份。
随着内务府那干奴才们凌乱的脚步声离去,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在他们的心目中,自己果然是个疯子罢!
拨付的份例减了,侍候的太监、宫女们裁撤了,也就剩下两个粗使丫头罢了,还整天恶声恶气的——她现在只怕是连这宫里最低等的常在都不如。
那拉氏露出了一丝苦笑。
翊坤宫外风声呼啸,先是暖的、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接着便是黄叶飘零,偶尔传来沙沙的扫地声……不知何时,身边的两个宫女穿上棉袍了,从她们头上尚且没有消融的雪花来看,当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然而,火盆里的炭却是黑乎乎的,将熄未熄的样子。看样子,这取暖用的炭也是减下来了,哪里经得起红艳艳、活泼泼地燃?
原来,他一心想要她速死。
泪眼朦胧中,那拉氏仿佛又回到了未嫁时,那时,自己是那么豁达,心里求的只是父母家人安好,一生平安。现在呢?什么时候与初心背道而驰,落了个这样的结局。
几案上的水晶观音看起来有点冷,风霜满身的样子……那拉氏的眼角沁出了两滴眼泪,干枯的双手垂了下来……所有的人都以为她会死,一定熬不过这个冬季。
然而,竟然没有,她还活着,过了这个冬天,再过一个春天,一个夏天……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七月十四日未时,无声无息中,皇后那拉氏终于闭上了眼睛。
当消息传来的时候,乾隆正在木兰秋狩,只见他面不改色,照常弯弓射箭。然后,一头鹿应声倒地。
乾隆扭回头看看身后的皇十二子永璂,淡淡说了一句:“回去吧,为你的母亲穿孝守灵去吧。”
乾隆,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可以让自己儿子去为自己最恨的那个人守灵,尽到人子之孝,而他恨起一个人来却是那么决绝!
既然那拉氏皇后的位号尚在,其丧事就应该按例办理。俗话说人死为大,无论生前有多少恩怨,黄土一抔掩埋了事,百年之后没有大的把柄在手,后人谁还会在乎那些是是非非。
可是乾隆并不那样想,对于那拉氏他似乎是睚眦必报。他在谕旨中写道:“据留京办事王大臣奏,皇后于本月十四日未时薨逝。皇后自册立以来,尚无失德。去年春,朕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欢洽庆之时,皇后性忽改常,于皇太后面前不能恪尽孝道。此至杭州,则举动尤乖正理,迹类疯迷,因令先程回京,在京调摄。经今一载余,病逝日剧,遂尔奄逝。此乃皇后福分浅薄,不能仰承圣母慈眷,长受朕恩礼所致……若论其行事乖违,即予以废黜,亦理所当然,朕仍存其名号,已为格外优容。”#p#分页标题#e#
至少,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承认,那拉氏自从做他的皇后以来,还算称职,并没有失德的地方。这一次,那拉氏只是疯了,疯了的皇后不能在皇太后面前恪尽孝道。这便是皇后所有的过错,然而她为什么突然发疯,他守口如瓶。
《清史稿》有“三十年,从上南巡,至杭州,忤上旨,后剪发”之语。可见其中的因果关系,皇帝的旨意在先,皇后不能接受,才会有后来的所谓忤逆、剪发等行为。
那么,乾隆发布了什么样的旨意引起皇后这样大的反抗呢?皇帝不说,皇后至死也没机会说。有意无意,他们共同保守了一个秘密。
不过,我们要承认乾隆此举显然是要将大清帝国帝王家庭的矛盾公布于世,让人评论了。然而,究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看似冠冕堂皇的表面也是用皇帝的强权来撑着这道缺少了筋骨的诏书。
旷野的风哗啦啦地吹着,乾隆率领着一众文武大臣在木兰围场纵情奔驰着,如同一群原始森林中拼命奔走的野兽——
哼!她死了,他才不在乎呢。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这么恨!然而,这个人曾经是他的皇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