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梦华录》也太火了。
6亿播放,各大平台屠榜式热度。
鹅厂一夜之间扬眉吐气,开屏banner换了又换,从“推荐”到“强烈推荐”,再到“年度评分最高”。
确实,2022即将过半,这已经是半年里评分最高的国剧了。豆瓣开分后一路飙升,从8.3涨到了当前的8.8。
回看一下在这个水准线的国剧都有哪些:
《甄嬛传》9.3,《隐秘的角落》8.8,《沉默的真相》9.0,《大明王朝1566》9.7……
在这些力能扛鼎的高分国剧面前,《梦华录》的8.8分,多少显得有些脚步虚浮。
它好,但有没有好到这个程度呢?
坦白说,我不认为。
《梦华录》的故事改编自元代关汉卿的名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简称《救风尘》)。
原著中,赵盼儿是汴梁名妓,小姐妹宋引章被奸商周舍引诱,嫁去之后受尽折辱殴打,赵盼儿为救姐妹,以身作引,哄骗周舍休妻再娶,还得引章自由。
这段原著的故事基本上在《梦华录》前六集就已经完成。
40集的体量下,剩下34集都是赵盼儿、宋引章、孙三娘三姐妹的成长与婚恋故事。
看似,这是一个非常有女权意识的古装戏。
但最近这部戏受到了诸多网友的恶评,其主要原因就是诟病它的价值观矮化,甚至不比古人,将妓女也分为了三六九等。
赵盼儿和宋引章不断强调自己卖艺不卖身,将“靠手艺吃饭”的官伎与青楼女子区分开来,彰显自己出淤泥而不染。
引章与名妓张好好的一番谈话,更是表达出对“以色示人”女子的不屑。
仔细看这个段落,非常有趣。
张好好劝宋引章不要自轻自贱,她的方式是,给予引章职业自豪感和认同感。而这种自豪感的来源是——就算做官的,终其一生也很难随时面圣,而歌喉出众的张好好年纪轻轻却两次得到皇上皇后的亲口夸赞。
官方盖章认证的荣誉感和满足感,几乎是张好好职业巅峰的标志。
而这个巅峰相对应的底层,就是她们看不起的“以色侍人者”。
以我们当今的主流价值观来看,以一技之长得到肯定的人,确实是要优于以美色侍人者。
所以以现代人的思维,不难理解为何盼儿、引章和张好好都看不起以色侍人的青楼女子之流。
大抵,这可以称之为现代人眼中的古代青楼女子鄙视链:
官家乐坊看不起民间歌妓,风雅名妓看不起青楼女子,知名青楼姐妹看不起八大胡同的散户窑姐儿。
在这个鄙视链中,宋引章属于官家乐坊阶层,京城教坊司琵琶教头,虽属贱籍,但有事业编制,体制内小领导,月薪和年终奖足额发放。除了社会地位低下,本质上属于歌妓中的铁饭碗。
张好好呢,属于民间歌妓中的顶尖人物,风雅名妓,其专业顶尖程度甚至引起官方注意,被大宋天子官方盖章授予“中国好声音”蝉联年度总冠军称号。
赵盼儿,则属于挣扎着脱离这个评价体系的女子,从官家乐坊脱离贱籍,成为良家妇女,无疑处于比管家乐坊更高一级的阶层。
纵使有点茶、绿腰舞的好技能,也端的金盆洗手作羹汤,再不问风月。
看似,赵盼儿是三人之中给最没有“事业前途”的人,但在整个宋朝社会评价体系中,赵盼儿虽然没有铁饭碗,也没有盛名,却是三位里最接近女性评价体系中“贤妻良母”的人。
这是今人(至少是主创)眼中的宋朝女子生活图鉴。
但历史上的宋朝和宋朝女子到底是怎样的呢?
经历了万国来朝的盛唐之后,宋朝进入市民社会,在中国封建历史上,宋朝是民富最强的时代。
朱冲等富可敌国的大商人皆诞生于这个时代,“家财万贯”的说法也来自宋朝。
经济富裕与文化繁荣往往是国家硬实力与软实力的一体两面。
民风开化,经济繁荣,官伎与民间歌妓可以算作国家文化软实力的重要部分。
李师师、梁红玉等,都是宋朝有名的歌妓。
但名声与社会地位是两回事。
北宋歌妓李师师,因为仗义豪情而人送外号“飞将军”。汴梁文人墨客为赌芳容无所不用其极。更有野史称李师师与宋徽宗之间有一段露水情缘,后进宫获封“明妃”。
但野史中的李师师,晚年被赶出宫,凄苦度日。
宋朝最有名的歌妓尚且经历着被嫌弃的惨淡的一生,更遑论其他风尘女的命运。
宋朝另一名妓梁红玉出身将门,文能做诗词,武能挽长弓。
梁红玉祖父和父亲都参与了平定方腊(没错,就是《水浒传》中攻打的那个方腊)作战,梁家但因战败而获罪,她因父罪沦为官伎,后机缘之下嫁给南宋名将韩世忠将军为妾。
梁红玉从良做妾之后,堪称报复性立功,保驾勤王、大骂秦桧、与夫君同上战场,最终战死沙场。
很难说,梁红玉的一生到底是女性主义的崛起,还是一个官伎想要洗刷耻辱、自我证明的历程。
其实更像是两者兼具。
梁红玉的一生恰恰证明了,即使是出身将门,一旦曾为官伎,纵然金盆洗手,也免不了在世俗评说体系下至多为妾的命运,终其一生,都在摆脱“官伎”的烙印。
所以,无论是以今天的眼光还是当时的语境去品读妓女的一生,无疑都是悲苦的、惨淡的、被践踏、被轻视、被历史的尘埃裹挟的一生。
赵盼儿、宋引章、张好好,无论如何洗白,如何被表彰,也无法挣脱歌妓被轻贱的命运。
悲哀的是,这种轻贱,无论是在七八百年前的宋元年代,还是在21世纪的今天,都从未变。
我们今天唾弃《梦华录》的改编在女权路上不够彻底,某种程度上,恰是因为我们仍身处其中。
我们处在一个左右摇摆、难以迈步的时代。相较于千前的宋朝,本质上并不显得进步或是高明。
大宋有柳永流连烟花柳巷,为歌女妓女作词谱曲,一首首宋词婉约清雅,诉说着歌女恋情的悲切哀婉。
柳永的《雨霖铃》大概是个中翘楚。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的词在当时被称为“淫词艳曲”,甚至因为这个名声,累了柳永的科举。
那年头,写词是文人墨客的副业,真正的主业非常明确——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科举是文人墨客的唯一出路,恰如嫁人从良是时代名妓的最终归宿一样。
纵使情深如柳永,也终究是要考科举、中进士,得一个御赐的“白衣卿相”,打着“奉旨填词”的旗号名正言顺流连烟花柳巷。
千百年来,人类刻在基因中的生殖崇拜决定了无论男女,人总是会对长相身材俱佳的人类产生超高的兴趣(或是性趣),这是人类生存繁衍的基因需求。
妓女与文人墨客的故事,总是作为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而广为流传。
没有人关心,在happyending的大结局之后,所谓的妓女与丈夫过着何种生活。
从良,几乎就是妓女故事的终点,却不管从良之后到底是为妾还是为妻,生活又是否和睦幸福。
当年薛涛与大诗人元稹的爱情故事一度是天下美谈,但三个月后,恋情戛然而止,元稹调任,随之移情。薛涛兜兜转转,情系剑南节度使韦皋。爱到浓时,薛涛为他处理公务;情感不合,薛涛就被打发到边疆当营妓。
世人只知薛涛之名,却不知薛涛之苦。
官伎、花魁、头牌,千百年来从未有过任何尊严可言。不过是封建社会权力结构下的一粒齑粉,根本无法建构起所谓的职业自豪感。
像《梦华录》里张好好那样感慨自己“比普通百姓强”的花魁,不论千百年前还是千百年后,都一样显得怪异而难以自洽。
千年之前,花魁、官伎、乐伎,确属贱籍,处于社会最底层,无法因为被夸了两回就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这行当还不错。
整个社会根深蒂固的风气,让她们对自己所处的阶层有着清醒又残酷的认知。
名气、才情与社会地位是完全割裂的存在。
现如今,我们期待看到她们博爱,期待看到她们不再“自轻自贱”,见不得她们内耗、雌竞,将风尘女子也分个三六九等;见不得卖艺不卖身的看不起“以色侍人”的。
越是缺什么,越是在意什么。
一千多年了,我们在一个文艺作品里如此斤斤计较、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就恰恰证明了,这世界,从未如我们期待的那样,人类文明的进程与科技发展同步从蛮荒走向开化、自由、平等。
这个真相很悲哀,但这种悲哀并不独由女性来承担。
“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女人从来不是一种性别,而是权力机制下弱者的另一个社会身份。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权力系统之下被蹂躏玩弄的“探花郎”负心汉欧阳、在权力倾轧之下不得不寻求靠山的顾千帆,乃至一手缔造这出《救风尘》而始终徘徊在科举体制之外不受认可的关汉卿,都与张好好、宋引章、赵盼儿一样,是那个时代的“女人”。
时间看似过了千年,但人的精神追求却与千年前几无二致,甚至小退几步。
到底该怪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