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整了个逆天狠活儿
这年头,导演套路观众,并不是新鲜事。但敢诅咒观众的,却是罕见。
一开始,《咒》坐拥豆瓣8.0分,好于99%恐怖片,喜提第24届台北电影节最佳长片、最佳导演和最佳女主角三项提名。但随着传播\诅咒力度加大,电影喜提豆瓣6.8分,导演也喜提一箱刀片。
其实《咒》这个片子很诚实。导演把电影的剧情和他要做的事情通过片名告诉你了,这就是一个关于诅咒的电影,女主在影片结尾才告诉观众,你已经被影片的内容“诅咒”了,而且下不来贼船。
这一情节源于女主被大反派恶神诅咒,遍寻破解之法无果后,被迫根据恶神的教义将她的诅咒分担给观众,以分散诅咒的力量。而“诅咒”的结果,影片里的无数人已经展示地淋漓尽致:花式去死。
简单地说,电影在咒你去死。不是抽象的“观众”,而是荧幕前的,活生生的,你。
这很难不让人感到冒犯。尤其是那些认真观看,被暂时吸引到电影世界观中的人来说,他们感觉受到欺骗,被开了一个极其恶意的玩笑。就像一个加强版的“不转发死XX”。
当然,仅凭这个所谓的诅咒,不足以让《咒》在中国台湾获得极高评价,更不可能在口味刁钻的豆瓣获得开画8.0的高分和相当多人的赞美与肯定。
我们不妨暂时抛去这个争议的结局,看看电影本身为什么能被称作近年来最优秀的华语恐怖片之一。
类型片
《咒》的故事源于六年前,女主及男友、同事组成的“破鬼小分队”去陈家村的一处神秘地道拍摄短片,这是他们的自媒体工作。不出意料,进入地道的两个男生全部惨死,留在外面照顾昏迷的祭品妹妹的女主虽侥幸得活,但也被迫与地道里的恶神签订契约,要以腹中胎儿作为祭品换自己一命。
本来遵照约定就可安然无事,但女主在与孩子的相处过程中母爱放光芒,她不想让孩子死,也不想让自己死,于是就通过转嫁诅咒等方式与恶神对抗。但恶神的力量超乎想象,她的抗争注定徒劳。
女主绝望之下,决定主动释放恶神的全部力量,还要遵照该邪教的办法,将诅咒分担给更多人,以换得自己母女一命。至于女主的拼死一搏是否奏效,这里就不过多剧透了。
女主一个人撑起了整部片,也印证了“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影片主旨。
故事线的开始,女主对神鬼之说表现出混不吝的态度,这一点从她的职业就可看出。但是在村中噩梦一夜,目睹同伴和男友惨死和一系列超自然事件后,她便承担了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恐惧,不得不开始相信诅咒与神鬼。
女主本来只拿女儿当祭品看待,因为她迫切想摆脱诅咒。但后面导演用大篇幅呈现了她在与女儿的相处过程中的
母爱、纠结、愧疚和懦弱,这就是一个普通人面对巨大压力的真实表现。
她为了求生无所不用其极,间接或直接害死了许多人,甚至想拉观众下水。但她也会担心地道里有别的孩子,并主动守护昏迷的“神女”妹妹,最后为了孩子舍命一搏。导演着力体现的,就是在恶神绝对的威压之下,女主心中摇曳不定的人性之火。
而为了让女主的表演张力最大化,同时也让观众“进入”这个世界,导演采用了流行的手持摄像伪纪录片拍摄手法。1999年的《女巫布莱尔》算是伪纪录片的鼻祖,当时还用假新闻做宣传,把淳朴善良的美利坚人民玩弄于股掌之间。
后面不论是2007年的《灵动:鬼影实录》、2013年的《迪亚特洛夫事件》,2018年的韩国小黑马《昆池岩》,都算是类型片佳作。内地在2016年也拍了一部《中邪》,但经过多次删改,仍然在公映之前被勒令下架。
应该说,伪纪录片的特殊表现手法,就注定了导演必然会整活儿。
怕什么来什么
与很多恐怖片同行一样,《咒》的噱头之一是真事改编。它的原型是2005年高雄市一家六口自认被“三太子”起乩附身,然后开始自残、绝食,以黑布堵窗,粪便涂墙,还用神牌互相殴打,痴笑嚎哭。直到大女儿横死当场,才被邻居察觉并报警。
不过根据道教说法,“正神不附体,附体非正神”,台湾民俗专家也认为这一家的悲剧正是源于三太子神像脱离正位,结果引来邪灵入驻。无论如何,案件中的“附身自残”和“邪灵入侵”元素,都被导演柯孟融原封不动地保存到了电影中。
视觉传达是人类接受信息的主要来源,而《咒》在这一方面做得很出色。相比动不动血浆横飞的西式恐怖,中式恐怖更注重内敛的传统民俗伦理,强调的是你在巨大的传统张力面前的无力。我们的脚与这片土地扎根太深,这不是说几句英语,追赶几个潮流就能轻易摆脱的。
封建礼教的内核,就是多数既得利益者对少数群体的霸凌与同化,是人血馒头,是吃人。它可以让所有人笑着去做最恐怖的事情,揭开“传统习俗”的糖衣,里面就是赤裸裸的迫害。这样的不可违逆的力量反映在电影中,就是恶神本尊。
确定了“吃人”的里子,接下来就是面子。虽然陈家村的片段并不长,但作为本片民俗恐怖的原爆点,可以看到剧组下了大功夫。低矮错落的村屋、破败诡异的神龛、落满灰尘的结界、阴惨红光的灯笼,黑山羊等元素,都将观众裹在这份邪祟诡秘的空间中,如待宰羔羊。
在女主与祭品妹妹潜入神庙时,这份压抑感濒至极限。上有壁画恶神之脸溃烂滴血,下有蟾蜍吞噬头发,前有背过身的石娃娃像。突然,娃娃们毫无征兆地转身凝视女主,妹妹迅速压低身姿诵经祈祷,配合阴沉逼仄的BGM,不断挤压观众的视线和即将清空的san值,直到大人闯入,情绪终得释放。
在删减片段里,女主母子在街上遇到起乩(降神式),台湾民间的护法神祇“官将首”和“增损二将”突然附身到乩童身上,似乎察觉到邪恶气息,对着女主怒目而视,要与邪祟展开一场斗法。这一正邪对峙的片段十分精彩,与真实的民间习俗产生了奇异联动,根植于中国本土的“神明宇宙”呼之欲出。
谈及此处,自然要涉及剧情的主要推手,那位从来没“露面”,但一直怒刷存在感的恶神——大黑佛母。一切的故事都因祂而起。
大黑佛母
根据影片设定,这位大黑佛母是源于东南亚的「恶意之神」,因教义偏狭诡秘,一直不被正派接纳。自古以来,祂的信众便生存在社会的夹缝之中,利用佛母的诅咒之力渔利。这派邪教后来传到台湾,主要信徒就是陈家先祖。
但不知为何,可能是教徒做了让佛母极度不爽的事,导致祂脱离控制,诅咒之力反噬教众。为求生,教徒便利用“火佛修一,心萨無哞”的咒语和手势向外扩散咒力,减弱每个人受到的影响。而佛母寄身的那尊塑像,也被教徒封印在山洞里,不时以人耳、牙齿、黑山羊等祭品满足祂的需求。
佛母的形象设定很有意思,虽是缝合怪,但其西藏密宗和印度教的浓重烙印还是十分鲜明。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几乎肯定其原型就是「大黑天」,又译为“摩诃迦罗”(Mahākāla)。
此神原本是印度教湿婆「大自在天」的化身,后为佛教密宗吸纳为重要的护法神,因其形象多在降妖除魔,所以现忿怒相,有多臂特征,位居诸大护法神之首。
剧中「大黑佛母」的形象也与剧情息息相关。祂右手的蟾蜍、蛊虫和头发,均为祭品。蛊虫可以看作祂的凡间化身,当佛母操控女主孩子成功跳楼时,就有一只虫直起身躯,恰似狂舞。而蛤蟆吞噬头发也与闯入山洞的女主男友死之前往嘴里塞头发的设计一脉相承。意味着在祂面前凡人就是祭品而已。
而其左手的头颅,根据其耳廓可以判断为佛陀,象征着祂的力量之强,连顶格正神都不放在眼里。后面在阿清师(台湾民间的驱邪法师)神庙中,佛母在其他正神的地盘虐杀两位法师,厄力大显淫威,逼得正神塑像纷纷回头。这段也意味着女主的最后希望落空,无人(神)能违抗祂的意志。
当然,大黑佛母再强,也只能在荧幕里发威,与其他的想象创作并无二致,只是电影本身的拟真错觉放大了祂的威慑力。而导演也充分利用了这一点,成功整了一个狠活儿。
基于此设计的电影结尾,也就成了《咒》最具争议的一部分。
谁诅咒了谁
曾几何时,面对中国鬼片没有鬼的争端,网络上出现了这么一句解释,因为“朴实的中国老百姓会真的相信世界上有鬼的”,一时引为笑谈。毕竟在唯物主义环境中长大的我们,怎么可能相信怪力乱神。
但网上铺天盖地的“晦气”一词,的确掀起了一股造梗狂欢。因为无论如何解释,都代表这种人一定程度相信了自己受到所谓的“诅咒”,也就是说,相信了影片的虚构世界观和鬼神之论。
而另一种人看完之后无非一笑了之,因为这只是一部电影,是导演用剪辑、化妆和摄影棚搭建的梦。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恐怖片的核心要素之一,就是尽可能地让观众落入导演精心设计的窠臼中,作为恐怖叙事的一部分。而恐怖片的本职工作,就是要让你感到精神不适、刺激和恐惧。
导演在诅咒之前安排女主警告观众不要观看。而就算看了,我们也可理解为女主诅咒的是剧中世界看到这个“视频”的“观众”,而不是现实中的你。
当然,在这样一个伪纪录片的氛围中,在“打破第四堵墙”之后,我们看到女主在诅咒观众,也是导演刻意安排的设计。而观众在最后一幕捂住眼睛,也就达成了电影与现实的奇妙互动,这无疑是一个成功的设计。
而且,最后的诅咒也完美解释了伪纪录片的逻辑问题,即为什么拍摄者在面临死亡威胁时仍要拍视频而非逃命。女主的举动和意图,给了这个伪纪录片的形式一个合理的原因。
况且,《咒》也并不是第一个这么玩儿的电影。
按照《午夜凶铃》的设定,看了贞子录像的人七天之内就会死。而更早1903年的爷爷级电影《火车大劫案》中,匪帮首领在影片结尾就是用左轮手枪直直地射向观众,据说引起了一阵恐慌。1990年马丁·斯科塞斯的《好家伙》,也借用了这个设计。
正所谓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对恐怖片爱好者来说,《咒》的冒犯性无疑是近几年来少有的惊喜,但它的破圈也让这一点在公众层面变成了巨大的争议。不过另一个方面,《咒》的豆瓣评分不断降低也正是它品质的体现。
其实“诅咒”本质是什么呢?导演借电影中心理医生之口已经明说了:“这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只取决于你怎么看它。”如果疑神疑鬼,那么处处都是灾厄。只要心怀坦荡,自然百无禁忌。
况且,跟这个愈加魔幻的世道相比,佛母的那点诅咒,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