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2022最后的国产动画给了我一记当头棒喝,那么2023最初的国产动画,就是救我于绝望之中的盖世英雄。连我自己都没想到,2023刚开年,这部动画就已经终结了比赛,它就是——《中国奇谭》。
简简单单四个字,甚至你可能还会觉得土;没有铺天盖地的宣传,甚至不关注的话都刷不到。它就就像是一颗山竹,表面看不出什么端倪,却有着嫩白细腻的果肉。
《中国奇谭》于1月1日开播,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和B站联合出品,是类似《爱,死亡与机器人》那种形式的单元剧,一共八集,每一集都有不同的导演,总体都是围绕着“妖怪”展开。美术风格包括剪纸、素描、水墨等,有着浓浓的“中国学派”味。
几代人的童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
提到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简称上美影),相信大家都不陌生,家喻户晓的《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天书奇谭》《黑猫警长》《葫芦娃》等等,都是上美影的经典作品。毫不夸张地说,上美影的动画陪伴了好几代中国人的童年。
其实上美影是很大胆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水墨、木偶、皮影、京剧……如此多种的风格,更像是在展现中华传统艺术。上美影的鼎盛时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大名鼎鼎的“中国学派”也于此时诞生。它因中国式审美得名,开山之作是1956年的《骄傲的将军》和1955年的《神笔》。
上美影的制作工艺,一度让日本著名动画导演高畑勋和宫崎骏产生敬畏之心。上世纪八十年代,宫崎骏和高畑勋曾造访中国,并向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赠送了《风之谷》的胶片,与大家做了深入交谈。
宫崎骏和高畑勋
然而在谈及薪酬制度时,二位动画大师却深感失望。
因为那时“四个现代化”刚刚开始,上美影的领导认为统一工资是不合理的,应该引进日本的计件薪酬制度,就是按照原画一张多少钱、动画一秒钟多少钱来计酬的制度。高畑勋直言道:“我们对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是很尊敬的,没想到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高层却只关心这个。一旦计件付酬,就再也拍不出中国学派的影片了。”
但身为局外人,高畑勋很难了解上美影厂在转型中的尴尬与困惑。因为这些富有创新性的“实验动画”,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来完成,虽然成品足以震惊四座,但背后只能依靠国家的经济支持。
可历史总是要向前发展的,计划经济的时代总要过去。随着老一代中国学派领头羊的退休,再加上其他企业对人才大量的挖掘,上美影的创作力也迅速凋零。最终,在市场经济改革的大潮流和外国动画的冲击下,在艺术与金钱之间徘徊不定的上美影,渐渐地脱离了时代的步伐。它就和历史中诸多的文人能士一样,虽有满身才能,却终不得志,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便昂着头颅骄傲地逝去。
于是在如今的动画市场,我们很难见到上美影的身影了。而我对上美影的记忆,也仅仅停留在小时候从“大屁股”电视上看《葫芦娃》的日子。
放眼《中国奇谭》
当我看到《小妖怪的夏天》的画面时,我就笃定地指着它说“嘿,就是这个味!”,是的,就是“中国学派”的味。
要说《小妖怪的夏天》讲了什么,我只能说这是个很普通的故事,没有什么宏大的叙事,没有什么深刻的内涵。它就是讲了一个《西游记》背景下的小猪妖,给自己的大王办事却处处碰壁,最后良心发现的故事。那么它好在哪呢?好在它把人物做“活”了,也讲好了一个故事。
小猪妖在做箭的时候,加上了羽毛,让箭矢能更加准确地射中目标,可熊教头验收时,却因此生气,质问小猪妖:“你在教我做事?”,之后不仅毁了这批羽毛箭,还让他按最初的样式重新做。这一幕,像不像是你的甲方?
小猪妖回家探望家人的时候,猪妖妈妈担心地问东问西,平时工作怎么样?有没有照顾好自己?是不是喝水少了?这场景似曾相识……我们探望母亲时,不也是这样的对话吗?
全片虽然是讲妖怪,却映照出我们的生活,可谓是字字不提人,又句句不离人。
当然,本集让我赞不绝口的,还有精妙的画面处理。
狼大人追逐小猪妖时,飞身跃起,化为数只狼影,整段镜头用笔飘逸、变化流畅,行云流水仿佛泼墨舞动。
而对于西游四人组的描绘,也可谓神来之笔。他们身披万丈光芒现身,充满神性却无一露脸,给观众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但想必他们的模样,早就刻在我们的脑海之中。
可中国古代那么多志怪奇闻,为什么制作组偏偏选择了《西游记》做背景,却还要聚焦于一个小妖怪呢?总导演陈廖宇在访谈中给出了答案:因为《西游记》是一个非常大众化的作品,借用众所周知的这个设定外壳,能够便于观众理解人物身份。
至于为什么要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妖怪切入,本集的导演於水,给出了一个关键词:共情。因为小猪妖所经历的事,大家在生活中也或多或少经历过,这就更容易代入,让观众觉得“这就是我”,然后跟着剧情同步地跌宕起伏。
最令人惊喜的小彩蛋,当属唐僧的配音——张云明,也就是86版《西游记》的唐僧配音。他一开口,无数回忆便涌上心头。
如果说《小妖怪的夏天》让观众深感共鸣,那么《鹅鹅鹅》则呈现了一场荒诞诡谲的怪梦。
说起“鹅鹅鹅”,或许我们最先想到的,是唐代诗人骆宾王的那首《咏鹅》,但这篇动画,可没有那么美好。
《鹅鹅鹅》改编自《续齐谐记》中的《阳羡书生》(也称:鹅笼书生),是一篇南朝时期的志怪短文。影片围绕“欲望”与“人性”,讲述了货郎在阴森诡异的鹅山偶遇瘸腿的狐狸公子,欲望破而复立,发现一切看似荒诞都不过是个“鹅笼”的故事。采用了素描的绘画手法和夸张的画面表达,再加上全片没有一句台词,将怪异诡谲之感展现得更加明显。
这一帧狐面切换把我吓得不轻
最令我感到惊艳的,当属结尾的一幕:货郎拿起鹅女遗留的耳坠,最后镜头拉远,耳坠幻化成千万飞鸟,飞散在崇山峻岭之间。方才一切经历,都恍若一场大梦,不禁让人感慨万千,从故事中跳出后,现实又何尝不是一个“鹅笼”呢?正如蒲松龄在《短禾行》中所说:“世态渔洋已道尽,人间何事不鹅笼。”
然而很多观众都表示“没看懂,但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就对了。因为本片在忠于原作的基础上,仅仅做了一点改动,就是让最后出场的鹅女,与货郎发生一点情感交流,抛出一个进退两难的抉择,让原作中作为旁观者的货郎真正参与进来,也将旁观的观众拉进故事中一起思考。它并不是一个“快餐式”的短片,而是一杯回味无穷的佳酿。
同时,本片中也有一个彩蛋——狐狸公子。本集的导演胡睿在访谈中提到,他是《天书奇谭》的狂热粉丝,于是便将书生设计成了瘸腿的狐狸公子,也就是致敬《天书奇谭》中的瘸腿狐狸“阿拐”。
结语
在中国动画诞生一百年之际,能够看到《中国奇谭》这样优秀的动画,既是观众的幸运,也是中国动画的幸运,我愿称之为“中国动画人写给百年中国动画的一封情书”。很感谢在如今商业化的洪流中,还有这样一群热爱动画、热爱艺术的人们,能够将“中国学派”继续传承下去。
考虑到还没看过的观众的感受,我在文章中尽量减少了剧透的内容,希望屏幕前的你,能够抽出少许时间,来感受“中国学派”的魅力。你可以告诉晚辈,这就是我们当年的动画风格;告诉平辈,咱们国产动画不输别人;也可以告诉长辈,经典的东西回来了,“中国学派”回来了。
高畑勋访谈部分参考南方周末特约撰稿《社会主义的他们,实现了艺术至上的动画》2014-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