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8月,一群身着黑西服、黑领带、黑墨镜,酷似《黑客帝国》里史密斯的人,以诡异的姿态站在纽约时代广场前,手上还举着一块牌子,上书:“这只是一款游戏?”
这个怪诞的场景就像恐怖片或科幻片走进了现实,足以拍摄三集《走近科学》。
但实际上,这是我们的老朋友EA为他们的新游戏《宏伟》(Majestic)所设计的宣发活动。
《宏伟》是一款ARG(替代现实)游戏,主打模糊虚拟与现实的界限,让游戏“入侵”现实世界。EA眼都不眨地为这个项目狠砸2000万美元,现在的我们很难想象EA曾做过如此激进与冒险的尝试。
从玩家付钱的那一刻开始,游戏就开始了。一封写着游戏工作室失火爆炸,EA暂停游戏运营的邮件将抵达玩家的邮箱。等玩家点击附送的链接,就会在一个接一个的消息、日复一日的任务中,阻止邪恶的影子政府对美国公民的洗脑试验。
当然,这一切都是游戏真正的开发商Anim-X的设计。
为了增加拟真度,Anim-X整出了许多狠活儿。包括通过玩家现实中的手机、传真机“布置任务”,还把玩家拉近“同盟群”里群策群力。制作组的高明之处在于,这些所谓的群友和信息真假掺半,既有AI滥竽充数,又有真人和真实新闻打助攻。
一时间,游戏大受好评,不知情的玩家们一度以为自己卷入到一个可怕的“棋局”中。EA所宣传的“模糊虚拟与现实”,真的让他们做到了。
但很不幸,随后的911事件让美国笼罩在恐慌中,《宏伟》整的阴谋论狠活儿显得非常不合时宜。再加上游戏高昂的订阅费和对玩家硬件的高要求,这款游戏最终草草收场,精心设计的更多狠活儿没来得及问世,就永远憋死在襁褓之中。
《宏伟》兴于影子政府阴谋论,又亡于911阴谋论,甚至围绕这款游戏本身就诞生了更多的阴谋论。这不免让我感到费解,如果说在古代面对诸多无法解释的事情,阴谋论还有一席之地。那么在辩证唯物主义写进教科书的现代,为什么捕风捉影的“下大棋”和阴谋论仍然大行其道,大有市场?
只要翻看历史就不难发现,阴谋论绝不是在近代才兴起的,它几乎陪着人类文明走到了今天。
老大哥在盯着你
阴谋论“Conspiracy Theory”中,词根“con”意为(共同、一起),也是contra(反对)的略称,也指代conman(骗子、欺诈)。而“spiracy”源于spirit(气息、精神),也有“烈酒”之意,尤其指代中世纪炼金术中的魔法液体。这可能是指看不见的精神、炼金之酒使得空气都充满了秘密。
综上,“欺诈”和“诡秘”加在一起,慢慢演变成出了阴谋诡计之意。
阴谋论本质来说,是一个解决所有问题和疑点的“终极答案”,就像万能公式。阴谋论认定,世上万物必有内部联系,与之对应的,各种阴谋最后都可以归结为终极的、唯一的模型,唯一的计划。
那么人的脑子去哪儿了?为什么会轻易相信那些看起来没有任何依据、耸人听闻的言语?一个关键因素是现代社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庞大和复杂,我们作为一个螺丝钉,无法理解泰坦尼克号有多大。
在社会上做事时,我们大多数时候要依靠各类机构和组织,很多事情的过程无法直接看见,这层藩篱与未知,就是一切恐慌的源头。特别是二战后,以美国和苏联为代表的前所未有的“普世帝国”出现了。人们又产生了对自由意志被剥夺的强烈不安,担心自己的行为被强大的外部力量干涉和约束。
这种担心并非空穴来风
“自我”产生了动摇。我是靠自己的意志在行动,还是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操纵我行动?个人主义被组织、集团、社会和国家威胁着,为了安抚这样的因不确定性产生的不安和恐惧,阴谋论应运而生。人在与宏观力量争夺“自我”的过程中,阴谋论就可以起到保护“自我”的作用。
而之所以阴谋论在如今大行其道,与小报、短讯、互联网的高度发达又有密切关系。传统纸媒就算再三俗,也至少有专业人士审阅。而只要是人就可以在网上传播信息,甚至在AI\机器人技术普及之后,坐在你对面的可能只是一行程序。
信息爆炸
所有阴谋论的核心都是秘密结社,秘密结社的核心就是共济会,共济会阴谋的核心就是犹太人。经过几个世纪的渲染发酵,共济会几乎成为暗中统治地球的存在,即便共济会总部很早便开放参观,几乎把自己的组织架构和盘托出,但也无法动摇他们在阴谋论中的领导地位。
甚至他们的开放反而更加剧了人们的怀疑。
石匠雕塑世界
共济会(Freemason)直译为“自由石匠”“自由互济”,是成立于15世纪的石匠行会。这里的石匠就是字面意思的石头工匠,负责修建石质教堂和城堡。在古欧洲,这样的技师工会数不胜数,负责给业内人士交流技术、交换客户。
至文艺复兴时代,人们审美意识提高,不再满足于傻大憨粗的大石头块堆砌,对建筑的雕塑美和装饰性提出了更高要求,石匠的地位与日俱增。行会成员依靠与领主的关系获得更多的经济和政治资源,久而久之成为精英阶层。
到了18世纪,随着建筑工艺和进一步成熟,社会已不再需要传统的工匠手作,而此时的石匠行会作为一个精英结社开始发展壮大,广纳成员。而作为老本行的石匠反倒被更加上流的阶层排挤出领导层。他们留下的老规矩和传统,则被解构、仪式化和形式化。1717年,四个分会结合成总会所,形成了脱离宗教和政治的自由结社。我们熟知的共济会就此诞生。
共济会字如其名,和衷共济。强调会员要互相帮持,有事儿没事儿整个聚餐,搞点娱乐,有事儿互相帮助,有机会一起发财,有门路共同钻营。虽然规矩繁多,但其主要活动大抵如此。
林林总总的各种符号与结构
要说共济会成为阴谋论的万恶之源真不冤。首先石匠的各种黑话切口演化为了加密通信,而欧洲各地分会因习俗不同,也产生了各种符号、传说和仪式。当这些东西杂糅在一起,他们的脑门上就写满了神秘二字。到后来参加共济会的三教九流越来越多,导致各种仪式和勋位更加混乱,可能他们自己人也搞不太懂组织的所有规章。
随着共济会急剧扩张,特别是新教徒和犹太人的普遍加入,让欧洲传统话事人天主教会十分不爽,直接声称他们是恶魔的仆人,肯定要搞大阴谋。最早的阴谋论就是1689年因为“光荣革命”被赶出英国的詹姆斯二世,试图以共济会为据点夺回王位。但这则阴谋可笑之处在于,詹姆斯二世就是因为他信仰天主教才被赶出英国的,不可能加入与天主教尖锐对立的共济会。
朱塞佩·加里波第,意大利国父,游击战之父,欧洲最猛的男人之一
虽然詹姆斯二世不是共济会员,但的确有相当多的知名人士参加了共济会,尤其是19的世纪革命者,如波兰起义军、意大利统一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党人。这就引出了共济会阴谋的核心论点:共济会员策划并参与了世界上的诸多大型政治事件,操纵了历史。
该阴谋论最早出现在1786年德国的一本书《世界政治体系揭秘》,作者声称共济会、耶稣会和光明会沆瀣一气,准备策划世界革命以建立世界政府。结果三年后法国大革命果然爆发,教会赶紧顺水推舟宣传共济会阴谋推翻教会和贵族制度,取而代之以民主自由和宗教宽容的社会体制。
其实就像远古人类无法理解雷电而创造雷神一样,19世纪的人无法理解革命运动频繁爆发是因为历史进程和阶级矛盾,在巨大不确定的压力下,只能把锅全甩给共济会。比如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遇刺后,俄国政府便认定与共济会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犹太人参与其中,发起了新一轮的反犹活动。
身着共济会服装的美国国父华盛顿
不论是“911阴谋”还是“刺杀肯尼迪阴谋”,是“犹太人统治世界”还是“光照会操纵地球”,阴谋论的怀疑对象无非是隐藏的“内敌”和“外敌”,“邪恶的统治阶层或下层民众”。而表面上各式各样的阴谋论,都只是庞大阴谋网络的一个角落。如今,相信“登月阴谋论”和“911阴谋”的美国人,仍然有8%和7%之多。
而这些阴谋的“邪恶黑手”转来转去,又回到了共济会头上。如阿波罗登月的“摄影棚”是共济会搭建的,他们还控制NASA忽悠大众,隐藏地球是平的这一“事实”。而911则是共济会的圣殿骑士后裔与伊斯兰教的隐藏战争的一部分等等。至于肯尼迪遇刺的凶手,更是共济会雇佣的。
共济会自然百口莫辩,他们恨不得将自己的底裤翻出来供大众检阅。其实讽刺的是在所有阴谋论中,所谓“世界政府”恰是共济会最无法达到的目标。因为共济会直到今天都是松散的,各分部自行其是,跨越政治光谱,没有特定的偏好是他们的主要信条。
如果真有一个“共济会秘密政府”存在,恐怕第一天就要在争吵中解散。
更讽刺的是,真正让共济会这些精英们抓耳挠腮、食不能寐的,恰恰是那些自以为被他们所控制的,最普通的人。
输家的历史
我们无法确切知道每一个阴谋论的具体发明者是谁,但它的传播者画像却十分确凿——失败者,尤其是政治上的失败者和失意者。不论是各大帝国的遗老遗少,还是穷途末路的官僚阶级,是拥抱孤立主义的美国议员还是反对罗斯福新政的老党员,是撒切尔治下的英国左翼还是克林顿治下的美国右翼。这些被排挤出政治舞台的人,总是将败因归纳为敌人的邪恶、不道德和神秘的力量作祟。
在我们看来,“输家传播阴谋论”是他们玩不起的体现。但在阴谋论者看来,这恰是成王败寇的体现,赢家运用权力将“真相”变成了“阴谋”。就算是最离谱的“蜥蜴人”阴谋论,其中也体现了对统治阶层本能的恐惧与提防,这份恐惧将他们异化为非人存在。
所谓“蜥蜴人阴谋论”,就是指世界上的精英都是远古时代入侵地球的“蜥蜴人”伪装的
随着时间进入20世纪,“失败者”从精英转移到大众头上。人们用怀疑对抗权威,用抽象对抗严肃。现代社会的“绝对现实”正在解体,只剩下解构后的“相对现实”。面对亟需说明的敏感事件,政府含糊其辞的掩盖就是阴谋论绝佳的催化剂。如黑人病毒实验,关塔那摩和太平洋上的富人极乐小岛。
由此可见,美国公众公众之所以不信任精英,不相信科学,恰是他们对自身安危最朴素的保护。
阴谋论亦是对历史的别样解读。历史学的基本准则之一,就是不存在绝对客观的历史。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都要根据如今的政治形态来解读。是“起义”还是“叛乱”,是“英雄”还是“逆贼”,无非是笔法和立场问题而已。
阴谋论史观是对“官修正史”的反叛,阴谋论的撰写者察觉到“伟光正史”的缝隙中偶尔渗出的黑暗,于是就用想象和推测来填补这个逻辑空白。从这个角度看,阴谋论堪称政治上的民粹主义。不过,这种混沌的抵抗也只是权宜之计,更像是一种宏观自毁,毕竟阴谋论与反智主义只有一墙之隔,
反对阴谋论的办法是维持一个开放的,可以获取各类可靠信息的社会。但这种社会几乎是乌托邦的,它对政府的廉洁、高效和组织进步性的要求基本是逆人性的。所以只要真正的阴谋存在一天,阴谋论就不可能被消灭。它注定就像一美元纸币上的“真视之眼”一样,长期凝视着人类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