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人生百年,立于幼学。学前教育是终生学习的开端,幼儿园的早期教育对孩子的成长也是至关重要。然而以往由于资源有限,家长们想要把孩子送入实力、口碑俱佳的民办园并非易事。不过让人惊讶的是,短短几年,“入园难”的状况正悄然改变,到了今年,“招生难”反而成为民办园的“开园第一课”……
文丨庄晓 编丨May
最近几年,随着“鸡娃”、“海淀妈妈”等热词霸屏教育领域,不少家长生怕孩子输在“起跑线”,纷纷开始了“军备竞赛”。
似乎一时间,教育“内卷”已成为社会的共识。
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杨东平教授认为,家长们的教育“焦虑”,实际上指向了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那就是择校和竞争。
在他眼中,中国的教育焦虑,有两个显著的特征:
第一个特点是整体性、全民性的。不仅是中产在焦虑,高收入群体和普通家庭同样也在焦虑;
第二个特点是焦虑从孩子的低龄阶段就开始。从最初集中在小学阶段,到如今下沉到了幼儿园,相对应的就是“幼升小”和“小升初”的择校竞争。
而这些“过来人”的经验,传递到新手父母的身上,又凝聚成了一个更加明确的目标:挑选一所更好的幼儿园。
在教育追求不同的父母心中,好的幼儿园各有不同的定义。
上海妈妈Maggie告诉外滩君,四年前,在“内卷”的焦虑之下,她发现不少民办幼儿园,正如雨后春笋般兴起。
不过入园竞争并没因此而得到缓解。相反,一些备受追捧的幼儿园,甚至被誉为“刚出生就要排队”,更多家长都希望孩子能进入好的民办幼儿园,从而顺利打赢接下来“幼升小”、“小升初”的升学竞争。
然而就在今年的择校季,Maggie却惊讶发现,往年激烈的入园竞争已然不再,大多数时候,家长们只要提交申请书,大概率就能获得入园的录取通知书。
事实上,这个现象不光发生在上海。2019年北京家长为了幼儿入园,还需要雇人排队,但在2021年,当地幼儿园入学,却一下出现了上百个学位。
外滩君登录北京朝阳区的入园登记报名服务平台后发现,今年七月,北京朝阳区仍有136家幼儿园尚有富余学位。在这些仍有空位的幼儿园,保育教育费从每月600月到每月21300元不等,其中,民办性质的幼儿园又占据了绝大多数。
短短四年,民办幼儿园就从“入园难”到如今的“招生难”,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早期教育的生态领域又会出现怎样的变化,民办幼儿园的未来,又将何去何从呢?
人口五连降后的招生“寒冬”
回忆四年前的入园择校,Maggie至今还心有余悸。
“有点像印度电影《起跑线》”,她告诉外滩君,当年,为了进入心仪的民办幼儿园,她也和电影中的父母那样,使出了浑身解数。
印度电影《起跑线》剧照
为了摸清周围幼儿园的情况,Maggie四处搜索资料,按照幼儿园距离远近、教学特色、费用等一一排序,挨个递交入学申请。
和“幼升小”、“小升初”相对应,当时入园择校还出现了“2升托”的专用名词,精炼地概括了家长们,为了能让2岁孩子孩子进入托班,所做的诸多努力。
不过这场入园“抢位赛”,并不轻松。在连续投递了四五份入园申请,都没回音后,焦虑的Maggie只好将目光投向了一个离家12KM的新开的幼儿园。但她事后才得知,这家仅有20个入园名额的幼儿园,但是竟吸引了200多个家长,前去报名。
“人实在是太多了”Maggie很是无奈。
Maggie的孩子出生于2016年,恰逢“全面二孩”政策正式实施。国家卫计委数据显示,当年共有1786万新生儿出生,是自2000年以来人口出生最多的一年。
大批适龄的入园儿童,让民办幼儿园几乎不愁招生,一些热门幼儿园甚至还设置了一些心照不宣的隐形门槛:专挑下半年出生的“大月龄”孩子,而尽可能地将下半年出生的“小月龄”孩子,拒之门外。
因为家有“小月龄”,北京的妮娜也在曾在4所学校面试过,但都名落孙山,终于到了第5个学校的面试后,才择校成功。此时,对她来说,每月高达上万的幼托学费,在入学名额面前,也不再重要了。
不光是在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在学前教育资源不均衡的二三线城市,同样也存在着“入园难”和“入园贵”的问题,
据《安徽日报》报道,成立于2019年7月的合肥幼教集团鹤琴幼儿园曾在启用时对周围小区进行摸排,当时有730多名适龄幼儿有入园需求,最终仅接收223名幼儿入园。
供需关系的不平衡,助推着民办幼儿园走上了迅猛发展的黄金道路。
据《前瞻经济学人》的数据统计,截至2019年末,我国民办幼儿园共17.32万所,占幼儿园总数的61.61%;2019年民办幼儿园在园人数达2649.4万人,占幼儿园总在园人数的比重达56.21%。民办教育机构已占据我国学前教育产业六成以上市场份额,成为促进学前教育领域发展的重要力量。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当民办幼儿园如火如荼地扩张之际,巨大的人口危机却也悄然降临。
公开数据显示,从2017年开始,我国出生人口开始逐年下降,2019年出生的新生儿人口,比2016年最高峰,要减少了近321万人。
图源:人民日报
而以大部分孩子3周岁开始上幼儿园起算,2019年出生的这批孩子,今年刚好到了入园的年龄。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以去年入园数据为例,2021年,全国共有幼儿园29.48万所,在园幼儿4805.24万人,全国平均单园幼儿人数近163人。
若幼儿园招生规模保持不变,相较于2016年,今年有近2万所幼儿园,将被空置出来。均摊在全国的幼儿园,相当于平均每家幼儿园都将在空出来近15%的班额。
外滩君了解到,受此影响,今年上海不少公办幼儿园的小班都比往年缩减了约一个班级的规模。而大多数的民办幼儿园更是首次面临“生源匮乏”的招生季。
家长们也很快感到了变化。
幼儿入学人数锐减,也让今年托小班的家长们,更加淡定地手握多家幼儿园的offer,反复衡量比较。这样的画面,在当年的Maggie和妮娜看来,几乎难以想象。
最新数据也证明了这点。今年2月,国家统计局发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2021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21年全国学前教育在园幼儿人数,较2020年减少13.06万人。这是近10年来在园总人数首次减少,历史的拐点已经来临。
作为学前教育阶段的幼儿园,要比一切大中小学校更早感受到人口“断崖式”下跌的寒意。
若出生人口下降趋势迟迟得不到改善,“招生难”恐怕将成为很多民办幼儿园接下来,将长期面临的严峻课题。
民办幼儿园不再是门“好生意”
事实上,面对着幼儿入园人口结构的调整变化,学前教育的生态环境,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为了缓解“入园难”,2018年1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学前教育深化改革规范发展的若干意见》,意见中要求到2020年,普惠性幼儿园的覆盖率要达到80%。
政策一出台,给当时正如火如荼的民办园市场,浇了一盆冷水。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项政策将借助民办园的力量,完善学前教育体系,不仅可以抑制过热的民办园市场,有效应对“入园难”,同时还能起到人口引流和调节作用,缓解即将到来的人口危机。
在此过程中,大多数民办幼儿园也趁此厘清自己的定位:
一是接受政府收购,转公办;
二是登记为非营利性园所,转为收费低廉的普惠园;
三是做营利性中高端园所,但无法享受税收优惠。
政策引导下,有的民办园选择退出市场竞争,接受政府收购;有的民办园决定转型做普惠园,低价吸引生源;还有一些民办园决定继续坚守。
教育部公开数据显示:全国学前三年毛入园率由2011年的62.3%提高到2021年的88.1%,增长了25.8个百分点,学前教育实现基本普及。
尽管学费降了,可西安的淑宏并不开心。
她告诉外滩君,她孩子所在的幼儿园转为普惠性质的民办园后,兴趣课程全都没了,包括她最看重的英语外教课。同时班级的规模将从30个升至为50个孩子一个班。
淑宏反问:“这样下去,民办园还有什么优势呢?”
即便是中高端的民办园,甚至是国际园,也将在这股时代洪流前,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
自从上海3月中旬停课以来,Maggie的孩子几乎天天都在家中“放羊”。她敏锐发觉,疫情期间,这家民办幼儿园低年龄段的孩子正在加速流失,有的跟着父母们出国了,也有的直接转到了公办幼儿园。
其中一个16人的班级,直接就转走了7个孩子。Maggie觉得除了疫情之外,这或许也和摇号政策有关。
在2020年前,上海民办幼儿园的孩子,纷纷以考入民办小学为目标,但在2020年摇号政策实施后,不少求稳的家庭,开始热衷买入“学区房”,希望孩子能进入教学质量不错的公办小学。
Maggie私下也做过统计,自己班上仅一小半的孩子参加此次“幼升小”的摇号,而最终也只有3个孩子摇号成功。
不算太高的“中签率”,也打破了此前的择校逻辑:千辛万苦进入心仪的民办园,并不会增加孩子进入优质小学的机会。
人人都有学上,让今年新入园的家长们,放平了心态,曾经时髦的名词“2升托”,也渐渐淡化于人们的视线之外。
当年为了入学而“你争我抢”的热闹场景,转眼间就风吹云散,Maggie也不免感叹政策所带来的巨大影响。
疫情“黑天鹅”的残酷“洗牌”
尽管叠加了人口和政策双重影响,但在宏观调控下,民办园市场或许能像一架正缓慢降落的飞机安全着陆,然而自2020年起反复的疫情,却加速了这家飞机的坠落。
即便是受到政府补贴的普惠性民办园,也将遭遇严重危机。三年疫情,幼教行业总是停业最早、复工却最晚,深受疫情之苦。
特别是幼儿园的收费按月度计算的情况下,这让民办幼儿园较之学校承受了更大压力。
作为无锡一家小型普惠性质的民办幼儿园园长,楠颖每天晚上都会失眠。
虽然每个孩子每学期都有政府定额的1000元补助,但这些帮扶在“停课”面前,无异于杯水车薪。
楠颖几乎每天早上一睁眼就开始算账:停学的一个月,光是八十多位教职员工的工资、社保、公积金,加起来就达到近五十万左右,再加上每个月的房租,又滚成了一个天文数字,而这些只出不进的固定开销,并不会因为疫情而减少。
在调查了全国26个省份4352所普惠性幼儿园后,南京师范大学刘颖博士发现,楠颖存在的压力,绝非个例。
疫情期间,绝大多数的民办园在整体上感到了收支不平衡的经营压力。近一半的普惠性质的幼儿园调低了教师的薪资,19.4%的幼儿园师资流动已经达到了15%甚至更高的水平,极大影响到幼儿园的教学质量。
刘颖,张斌 & 虞永平.(2021).疫情背景下普惠性幼儿园的现实困境及其化解——基于全国4352所普惠性幼儿园的实证调查. 中国教育学刊(06),58-64.
为了避免陷入资金困难、师资流失、口碑下降的恶行循环,楠颖不敢轻言放弃。
她告诉外滩君,为了周转资金,她最近只能靠着贷款度日。不少和她类似的民办园园长们,也都在咬牙熬下去。
“因为前期办园已经投入不少,一旦关门,就意味着血本无归,所以能扛着的,都还扛着”。
园长们尚在苦苦坚持,但对于一些家长们而言,疫情的反复造成的停课,也容易动摇他们对于民办园的资金以及师资的信心。
为此,疫情期间,Maggie所在的幼儿园,每天都会录制免费的教学视频,打消家长们的疑虑,而一些幼儿园,也会积极展开家校互动,有的幼儿园还坚持每天上网课,征收部分的学费,缓解幼儿园经营所带来的压力。
没法开园的幼儿园,和没有学上的孩子们,成了疫情期间最先受到波及的脆弱群体。
Maggie很是无奈:“原本准备给孩子报名幼儿园8月份的暑期夏令营,但眼下疫情反复,夏令营应该又开不出来了。”
民办园的命运,掌握在家长手中
在办园有着近20年经验的楠颖来说,日子从来都没这么难过。这几年,她也看到不少民办幼儿园黯然离场,在受疫情影响而停课期间,她也看到不少同行,在朋友圈里转发共克时艰的宣言。
但对于未来民办幼儿园何去何从,她仍然抱有期待。她告诉外滩君,尽管民办园普遍受到了疫情和政策的冲击,但仍有不少老牌幼儿园,在重新复课后,不仅不降学费,又在家长口耳相传中,招满了学生。
“客观来说,这多少和双减政策有一定关联”。受到政策影响,一些课后兴趣班、托管班受到了更加严格的监管,与之相比,家长们也更愿意将孩子,送入口碑俱佳、交通便利的老牌民办幼儿园。
教学质量,永远是民办园的生命线。家有小班孩子的月茉,也把入园择校比作了一次“双向奔赴”。
疫情之前,常抱怨过“学费贵、停车难”的她,一度想要给孩子转学,但疫情停课期间,幼儿园坚持每天30分钟的家庭教育指导,反而让她从心底里认同起了这家幼儿园,并坚定了继续读书的想法。
事实上,对于不少家长而言,民办幼儿园也同样寄托着他们对于教育的理念和希望。
妮娜也曾特意比较过,大多数民办园还开设了不同的校内兴趣班。从价格来看,公办园和各类兴趣班的学费加起来,其实和民办幼儿园的学费差不多,而把孩子送入民办幼儿园,反而还能节约路上接送的时间和人力,更不用担心机构忽然倒闭跑路,即安全又省事。
所以尽管当年也感受到了残酷的入园竞争,但妮娜还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离家近5分钟距离的公办幼儿园,一头扎进了民办幼儿园的择校之中。
不仅考虑到性价比,她告诉外滩君,影响她选择的,还有一次不太愉快的体验。
因为好奇,她2岁的孩子在对口公办园举办的公益早教课上,触摸了走廊旁的展示作品,却被一旁的老师大声“教育”了。这让妮娜不得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我觉得我们这代家长,和过去多少有点不同了,不是光说把小朋友照顾好,但到底怎么好,我觉得这更加重要。”妮娜希望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找到更合适自己的幼儿园,“否则,我觉得对不起孩子。”
正是这种愧疚和不甘心,让妮娜更加向往高质量的学前教育。现在,回看四年前的选择,妮娜丝毫不后悔。
因为在民办园的这四年,孩子不仅开朗健康,也收获了更多纯真友谊。“我们家长群其实也形成了一个比较亲密的集体育娃氛围,大家都是一起行动,相互sleepover,这种团结的凝聚力,在现在这个社会,还是比较珍贵的。”
像妮娜这样的家长,如今正越来越多。人民论坛在一次针对中国家长教育心态调查中发现,调查结果显示,越来越多的家长,开始关注教育的多元化。
其中,家长对子女“心理素质”(51.4%)方面,教育需求最高。同时,家长也认为“心理素质”(51.0%)和“自信心”(49.7%)是影响未来孩子步入社会后能否应对重大挑战的最重要因素。
楠颖坚信,不管未来考验如何,真正决定民办幼儿园命运的,其实还是家长对于教育的看法。这也是她选择坚持下来的动力之一。
“要想办好一家民办园,还是需要一些教育情怀的。”楠颖觉得,不利的客观环境恰如大浪淘沙,最终能留下的民办幼儿园,也必然有更大的韧性。
(以上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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