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现在要我用所有的一切去换一个孩子,我愿意换。”
42岁的张梦薇,现在只想要一个孩子,她已经努力了4年。为了怀孕,她和丈夫保持着健康且自律的生活:每天至少跑步5公里、锻炼90分钟;不熬夜、不吃外卖,为了吃得放心,夫妻俩还在北京北郊租种了一块“有机蔬菜地”。
这个一度被医生判定“永远不可能有自己孩子”的女人,2019年开始尝试“试管婴儿”:她4年做了13次手术,经历了4次生化妊娠(流产)和一次胎停,取了5次卵、试管移植了3次,3次移植全部失败,而她甚至无法知晓失败的原因。
她出身贫寒,人生一路开挂,笃信“只要足够努力就能做到”,但在“试管”这件事上,她无论怎么努力,好像都只是徒劳。
钛媒体影像《在线》第124期用20分钟的纪录片和这篇长文,记录了张梦薇的“试管之路”。
数据显示,中国有超过4000万对夫妻面临生育问题,他们之中很多家庭选择“试管婴儿”这条路,在这条路上,女性迈出的每一步往往都很沉重,她们都像张梦薇一样,承受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力。
(微记录:一个女人的试管之路)
手术针像一个钻头搅动着肚子
张梦薇1980年出生在内蒙古呼伦贝尔,“穷”是她最深刻的童年记忆。
蒙古高原零下40度的寒冬,家里房子的内墙上能结出10公分厚的冰霜,张梦薇对冬天的印象就是母亲用铲子从墙上铲冰。
5个孩子,张梦薇是最小的,7口人过得紧巴巴的,“吃的东西总是不够,只有土豆,没有面”。
高中毕业,张梦薇考上了一所985大学;2008年,她28岁,研究生毕业,开始“北漂”;2012年,她32岁,在北京落户,和男友结婚,买房安家;2015年,她创立了自己的公司。
“那个时候要改变命运,离开那个小地方,只有通过考试,不断地努力朝前走”。开挂的人生,让她形成了一种路径依赖,“我必须得努力,然后就能实现目标。”
直到她发现,无论怎么努力,自己总是要不上孩子。
2022年6月,北京,张梦薇在公司办公室。
2018年,张梦薇38岁,她去北京一家妇产医院做孕前检查,医生看到她的身体指标检查结果后对她说:“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怀孕了,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听到这句话,张梦薇“整个人都懵了”。7月的北京很热,但走在回家路上,她“整个人都是冰冷的”,她觉得人生都变得灰暗了,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之后,张梦薇跑了很多医院,做了各种中医调理,做了宫腹腔镜和输卵管疏通手术。
2019年,张梦薇4次自然怀孕,但全部生化妊娠(早期自然流产):走得最远的一次,怀了3个月后胎停,检查结果显示“胚胎染色体异常”。
考虑到年龄和时间的“紧迫性”,在医生的建议下,张梦薇开始做“试管婴儿”治疗。
“试管婴儿”是辅助生殖技术中的一种,简单来说,就是取出卵子和精子进行体外受精,在体外培养发育成3-5天的胚胎,再将胚胎移植回母体子宫内发育成胎儿直至分娩。一般来说,做一次试管婴儿的周期在2-3个月。
自然状态下,女性的卵巢每个月排一颗成熟卵子,但“试管婴儿”技术通过取卵前的“控制性促排卵”治疗,每个月可以从卵巢促排出几个甚至几十个成熟的卵子进行胚胎培育,这提高了怀孕的成功率。
2019年11月,39岁的张梦薇第一次做了“试管婴儿”,医生从她体内取出13颗卵子,配成了8个受精卵,最后形成了2个胚胎,但移植没有成功——胚胎没有顺利着床。
张梦薇认为,手术的失败,是因为自己没有提早对身体进行很好的调理。
从那次后,她和丈夫开始有计划地进行调理,两人过上了自律的生活:每晚11点前必须睡觉;每天至少运动90分钟、跑步5公里、跳绳3000个;每周做2次针灸理疗;不吃外卖,戒掉蛋糕和咖啡,吃保健品。
为了吃到“没有农药残留”的蔬菜,夫妻俩还在京郊租了3块菜地,每个月定期去打理和采摘。
2022年6月18日,北京,夫妻俩在租种的菜地里采摘蔬菜。
一边是对身体进行调理,一边是不得不面对的各种生理痛苦。
每次取卵手术前,她要打10~15天促排针,最多一共要打30针,“往肚子上打,打的都是激素,肚子都被打成了筛子”,为了省去跑医院的时间,这些针大都是张梦薇自己给自己打。
对张梦薇来说,生理上最痛苦的环节就是取卵手术。
手术开始,医生用35厘米长的手术针头穿过阴道穹窿扎进卵巢取卵。因为选择不打麻药,张梦薇能清楚地感受穿刺带来的疼痛:“像一个巨大的钻头在搅动着肚子,除了搅动肚子,还能顶到肺,然后就觉得呼吸不了。”
手术中,张梦薇只能强忍着痛苦,因为大口呼吸和大声叫喊,会影响B超的清晰度。
如果遇到卵子位置异常,取卵手术也会变得更痛苦。
“有时候取下来的并不是只有卵泡,还带着各种体液,医生会在人体内对取出物进行反复冲刷,确认是不是有卵黄,有些医生给冲刷两三遍,有些医生可能比较耐心给冲刷七八遍,在冲刷的过程中就非常疼。”
如果一切顺利,取卵手术10分钟就能结束,但有时也会有一些意外情况发生。“我一个朋友,取卵过程中医生用针扎穿了卵巢血管,导致大出血,流了一地血。
取卵次数过多可能会给女性的身体带来副作用。北京海军总医院辅助生殖中心主任医师王蔼明告诉钛媒体影像《在线》,取卵打的大量激素可能会过度刺激卵巢,从而产生腹水、胸水甚至卵巢囊肿,也可能造成突发血栓。
张梦薇做试管的朋友里,有人做完之后得了乳腺癌;张梦薇自己也曾经在做试管的期间检出子宫肌瘤,她怀疑这些都和做试管长期注射激素有关。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告诉我结果
“其实生理上的痛苦我都可以忍受,没问题,就是忍一下呗,出血就出血呗,打针就打针呗,能行,没事,都是 40多岁的人了,但是唯独心理上的煎熬对我来说就是比较难过的。”她说。
张梦薇2019年生化了4次,2020年胎停了1次;截止到2022年7月,她一共取了5次卵,移植了3次,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十二三次。
她人生42年所有的手术,都是为了怀孕。
努力几次,她就失败几次,甚至她无法真正弄清楚失败的原因:一颗卵子是否受精,受精后是否分裂,受精卵是否到达子宫腔,是否能够着床,每走一步都有失败的可能性。
“我很希望有一个人告诉我,我这辈子还能不能有一个孩子,如果真的有,我就毫不犹豫,假如说没有,我就不折腾了,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告诉我,老天也不会告诉我”。
相比同龄人,张梦薇的排卵数量要高一些,但卵子质量却“没有那么好”。她觉得,老天这是打她一下又给她一个甜枣,给她希望又给她绝望。
“绝望”和“希望”交织出的命运之网中,巨大的不确定性将张梦薇牢牢困住:是花费精力和金钱彻底往下走,但是不知道能不能走到终点,还是“及时止损”开启另一种生活?这是最让她困惑和焦虑的地方。
从备孕到做试管,张梦薇已经花费了30多万元,辅助生殖项目没有纳入医保,这样的“沉没成本”,也让她不甘心半途而废。
“我不甘心,这么多年一直在准备一件事,我希望有一个结果。”张梦薇给自己的期限是2022年,她希望年内有一个确定性的结果。
“但其实人的底线会不断地被突破的,我去年其实就这么想的,结果今年又要给自己一年时间。”
2022年7月2日,北京,张梦薇在医院。
最开始,她认为试管是一个捷径,能一劳永逸地改变人生。后来,她发现“试管只是锦上添花”:“只能推你一把,提高一下效率,并不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如果年龄大了,精卵质量不好,想着借试管来实现有孩子的梦想,我觉得那很难”。
张梦薇在自媒体上分享自己做试管的经历,评论区常常“骂声一片”:这么老了还争什么?又老又丑怎么看起来?你有 50 岁吗?看起来脸都下垂了!还在做试管!你别生了,你现在都 40 多岁了,你生下来了,你儿子或者女儿 20 多岁的时候,你都 60 多岁了,你这不是给他添堵吗?
张梦薇笑着对钛媒体影像《在线》读出这些留言,她说,这些留言让她感受到了“一万点的暴击”。这个曾经对“什么年龄就该干什么事情”不屑一顾、认为“年龄不是人生限制”的人,已经深深感觉到,年龄是自己和期待中的孩子之间,无法跨越的一道障碍。
北京海军总医院辅助生殖中心主任医师王蔼明告诉钛媒体影像《在线》,目前医学上将“高龄”定义为35岁以上,因为女性35 岁之后,卵巢功能下降得非常快,卵巢质量与生育紧密相关且无法逆转,“我们统计 40 岁以上的胚胎异常率就达到90%”。
王蔼明在临床实践中也发现,做试管的成功率和年龄呈负相关:30 岁以下一次移植的成功率能达到 50%;35岁到38岁成功率在40%;38岁到42岁就降到20%左右;超过42岁以上,成功率就只有百分之十几。
据统计,世界上已经有超过800万通过辅助生殖技术诞生的婴儿,中国每年约有30万试管宝宝诞生。截至2020年12月31日,全中国经批准开展辅助生殖技术的医疗机构只有536家,其中90%集中在公立医院。
“在中国,有辅助生殖牌照的医院不多,这导致现在仅有的这几家医院人员爆满,人员爆满后,医生就不可能非常仔细地、个体化地了解每个人的情况。”张梦薇说,自己做了几次取卵和移植,没有任何一个医生有时间坐下来跟她梳理原因总结经验,“我只能不断试错”。
即便怀上了,也不敢想未来
做试管已经让张梦薇形成了“惯性”:不断地跑医院,跑不同的医院,仿佛一周、一个月没有去几家医院,“生活就缺一块什么似的”。她形容,自己每个月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去医院院的路上。
之所以跑不同的医院,是因为自己的医生在不同的医院坐诊,也因为她接受治疗的医院无法集中所有她需要去的科室。
通常来讲,做试管第一步是疾病筛查,筛选过程大约需要半个月,如果一切正常,就可以进入试管婴儿的治疗周期。
进入周期后,张梦薇每个月平均有一周时间在医院:除了取卵和移植,就是抽血、B超、打针吃药。
去医院的当天,她要在早上6点起床,6点半出门,7点半到医院开始抽血,之后就开始排队等B超,大概10点做上B超,11点抽血结果出来,拿着B超和血液检查结果给医生看,医生给出用药建议。
诊室外每天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如果能在12点前进诊室就算很幸运,这样她能赶在交费窗口中午下班前把费交完,然后顺利取药,再到注射室让护士打针。
如果上午病人比较多,12点之前不能把费交上的话,就要等到下午两点半交费窗口上班接着交费、拿药、打针。
理想的状态下,她能在12点半看完,2点前回到公司,下午继续上班,一直工作到晚上8点。
身边一些做试管的朋友,选择辞掉工作全职做试管,还有人在医院附近租房住了下来。
张梦薇努力地平衡着做试管和工作。早上去医院,她常常一手提着电脑包,一手拿着午餐和装着药的冰袋,“3个包加起来有20多斤”。
在医院就诊时,她提着袋子,一趟趟地在门诊、收费处、药房、治疗室之间飞奔。
2022年6月24日,北京,张梦薇在医院候诊厅共工作。
等B超和等化验结果的间隙,她就打开电脑工作;如果中午之前没看完,她就在医院吃午餐;中午到时间要打针就自己在医院厕所给自己打。
张梦薇经营着自己创立的舆情分析公司,她不想也不敢放弃这份事业。疫情使得公司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新的增长,这让她感到更加紧迫。
“我40多岁了,没在国企、也不是公务员,未来有养老问题和房贷问题都要解决,未来经济上有很大的压力。”她还考虑,如果自己怀上孩子,孩子出生后的各种花销也是很大的支出,“上学问题、学区房问题,各种问题都要解决”。
“即便我今年怀上了,我孩子 30 岁的时候,我都 70 多岁了,他要跑要跳的我能不能跟上都是个问题,我不敢往后想,只能把眼前的事情做掉。”
如果回到10年前,自己会生孩子吗?
张梦薇的丈夫宫政也经营着一家自己的公司。2012年两人结婚时,张梦薇32岁,宫政36岁。刚结婚,两人对孩子都谈不上多喜欢,都想把更多精力放在事业上,所以把生孩子这件事一直往后推,直到结婚第6年,生孩子这件事才被提上日程。
宫政一直记得第一次走进医院辅助生殖中心看到的情形:女人在诊室门口排队、做检查,在楼层间穿梭,陪同的丈夫大一脸茫然,或者在走廊的椅子上低头玩手机。
刚开始,宫政也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这也是生理上决定的”,他对钛媒体影像《在线》说,在整个做试管的过程中,男人只要检查一下精子状况,提供精子,很多男人会认为怀孕是女性的事。
刚开始,张梦薇抱怨丈夫无法和自己共情,抱怨自己既要挣钱养家还要努力生孩子,抱怨所有的罪都要女人承受,所有的针都是打在女人身上,两人经常因为各种小事吵架。
2022年6月9日,北京,张梦薇和丈夫在小区锻炼身体。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梦薇渐渐发现了丈夫的“成长”。
为了提高精子质量,宫政从最开始80公斤开始减肥,减到67公斤,高血脂、脂肪肝全都消失了。现在,丈夫每天给她做一日三餐,陪她锻炼身体,还负责记录她的各种生理数据、治疗数据等重要信息。
因为试管这件事,张梦薇和丈夫的关系也更进一步。
“以前感觉虽然结婚了,但是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没有组成一个我们,这件事情让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共同‘御敌’,共同来做这件事情,成了真正的‘战友’。”
7月3日,是这两位“战友”携手面对张梦薇第3次移植的日子。
这一天,他们像往常一样早早起了床。宫政准备完早餐,开始装点要带到医院的证件和药品。从前一天晚上,张梦薇就开始纠结要穿哪一件衣服去医院,最后她选了一件红色条纹的上衣,希望红色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这是一个周日,医院比往常安静许多,但辅助生殖中心的门口仍然人头攒动。
张梦薇的移植手术被安排在了上午最后一个。换上病号服,张梦薇从手袋里掏出一颗棒棒糖拿在手里,躺上了手术台。做试管的女性中间流传着一个说法,移植时只要带着棒棒糖,宝宝就能跟着回家。
手术开始,医生将医生将一根细细的导管深入到宫颈口,确定好位置后,注入提前解冻的胚胎液体。
一分钟后,移植结束,医生指着B超画面中的一个小亮点对张梦薇说:这就是你的胚胎。
张梦薇看着那个小亮点,攥紧了棒棒糖。
张梦薇和她的幸运棒棒糖
但这并不意味着成功受孕,从移植到胚胎着床,还需要7天左右。
移植第2天,为了增加着床的概率,她要注射防止宫缩的药物,还要检测血值,用药物保证各项指标处在最佳水平;移植第5天,她用验孕试纸测出了两道杠,她怀孕了。
“就算临床妊娠,仍然有20~30%的可能性会流产。”医生告诉她。
7月11日,移植的第8天,张梦薇独自一人去医院“开奖”。抽血结果显示,胚胎没有着床迹象,她的第3次移植宣告失败。
张梦薇说,她“无数次”推演过一个问题:“如果回到5年前甚至10年前,自己会选择生孩子吗?”
“那时候年轻,有很多机会,觉得世界都是我们的,来北漂要买房、要工作、要户口、要出人头地,如果拿这些跟一个孩子来换,我今天可以换,但是10年前我未必能换。”
从医院回到家,张梦薇换上运动服,下楼跑了7公里,她计划接下来的8月继续移植。(本文首发钛媒体App 作者/韦柳坤 视频拍摄/剪辑 韦柳坤 编辑/陈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