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疫情是一根绕不过去的刺,希望2023年“乘一根刺穿越大海”
文 | 何菲
转眼到了年末。这一年不平凡,不知日后是否会成为记忆的一块飞地。
记忆犹如一颗颗不断聚散离合的珍珠,串起一条纠缠明灭的时间之链,也是一道轻盈而磅礴的情感线。
往年每到12月,是一年中最忙的月份。除了年底工作小结,项目结项,年度选题论证、专栏收尾、各种务实务虚述职会之外,还有来自各组织、机构、条线、圈子、个人的、以各种名义出现的尾牙。
锅里见明年,中国人的情感深处,有很多不分你我的连体之爱必须用吃来表达,且许多人靠着转瞬即逝的欢乐回忆,能度过漫漫一生。从旧年12月持续到小小年夜,回乡的,出国旅游的,大家各奔东西,上海空了。
蛰伏到初四初五,有人开始骚动攒局,有几人算几人。跨过年后的重聚,其实没隔几天,却仿佛分别很久,见面的热忱如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年让一切归零,又让一切重启。
今年12月,上海闹市格外萧瑟。每天像开盲盒,周围人不断爆阳,不得不将活动半径压缩再压缩,习惯性将繁花似锦断舍离。我们势必要跟境内放开后的第一波奥密克戎来一次终极对决了。
昨天与好友聊天,翻看2019年12月底以前的照片,不过三年,容颜并没有沧桑许多,但内心状态发生了嬗变。尤其是今年4月到6月间。
回顾那两个月,之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做了100多顿饭。记得4月10日左右,在家里剩余蔬菜都已呈颓唐状,家人破天荒打了个电话。6小时以后,一辆保供卡车开到小区门口,趁着夜色,匆匆卸下一套中原版保供物资。家人让我和儿子守着这一堆吃食,他则推着平板车分几次将其运进电梯……这一幕仿佛还在眼前。
次日早晨,五年级的儿子与同学聊天时,对着吃过期面包当早餐的同学展示他的河南烩面加荷包蛋时,被家人狠狠批评了许久。
那两周左右,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出不了门,也没有快递,谁也顾不了谁了。
在艰苦的日子里,我经常听一首粤语歌:《高山低谷》,以距离为母题,一静一动都在山水之间。
从2022年3月中旬开始,坐班时我会背着能装一些洗漱用具的双肩包,还在办公室放了一个新睡袋,以备不时之需。电台工作的闺蜜经常会连续几天轮岗上直播。她支起临时行军床夜宿办公室。这个不足一米宽的小床两边无靠,我问她不怕摔下去吗?她笑答,不会,因为床会先陷下去……一如既往的乐观爽朗。在浦西静态管理前两天,我借着出去转一圈再买点啥的名义,去黄金城道看了半小时樱花。
我不是个心重的人,不过凭直觉,在整个春天也慢慢储备了不少物资。我总觉得即使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国际大都市,一定数量的家庭储备也是自在有序的生活必需的托底。
在浦西静态管理前一天,我囤了大量咖啡豆、黑巧克力和拷扁橄榄。表哥甚至还囤积了十盒青团、刀鱼馄饨和生巧。对这些“非生活必须物资”的坚持的背后,其实是上海市民好好过日子的心志。这种心志,历经一百多年也从未曾改变。
我的庖厨技艺也被疫情倒逼出来了。不看菜谱,不请教,只凭瞎琢磨,烹饪的菜肴也堪入口。烧菜料酒没了,就用白酒红酒对付。小葱没了,恰好得赠大葱一捆,也能替代。今天浓油赤酱,明天清新婉约,后天粗犷部队风,因食材和心情随性而定,也深切体会了家庭妇女的艰辛和社会分工细化的重要性。
我家小区小,团购很难成团。想吃些额外的东西还得靠外卖。外卖只在4月6日、7日完全中断过两天。4月2日中午竟然买到了大富贵酒楼的熏鱼、咸鸡。后来物资日渐丰富起来,人间烟火又起。
当4月下旬我家吃了线上订的王品牛排当午餐时,我有点激动。这多少让我觉得与之前的生活有了一定程度的衔接。尽管分量很少,价格比静态管理前贵不少。但于无声处,上海慢慢熬过了物资最危机时段。
在这两个月中,我身边已有五位友人“阳过”了。其中一位好友带着床单和电水壶先去经济型酒店住了十来天等待转运,进国展中心方舱后,他用蓝灰色的床单将单人床围了起来,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他说这显得文明些。方舱内盛热水常排队,电水壶可以烧点热水擦身。在方舱住了四天后,他出院了。他没有抱怨,说有饭吃,能吃饱,有地方睡觉,丰富了人生阅历。
成年人的内心有时是一口压力锅,解决了物资问题,精神的欲念偶尔也会通过限压阀悄悄跑出来。
闭环四十天开始,我连续三夜在梦中出游,分别是北京、青田、张掖。那天清晨刚刚降落张掖机场,坐车爬山时我看到壮美的七彩丹霞欣喜若狂,就被从睡梦中叫醒:“做核酸啦!”果然生活如梦,梦如生活,不同维度空间,都是那么真实。
后来局部解封,能骑着小黄车在街区溜达,给了我很大抚慰,有一次竟不知不觉骑行了24公里仍意犹未尽。
道口有隔离带,有路障,但警察先生很Nice,亲切讲理,风度翩翩。车兜里装着可乐,初夏的风轻盈可人,法国梧桐看上去宛如巨大的莴笋,上海醒了,还未洗漱,但我的心渐渐晴朗起来。这座能从失败中学到的东西与从成功中学到的一样多的城市,文明的基因与自觉从未离开。
这三年我离开上海的次数不算多,与疫情以前无法同日而语。少帅禅园是疫情暴发前一个月我去台北时留有深刻印象的地方。禅园在北投,依山而筑,是俯瞰台北的绝佳取景地,曾因张学良幽禁于此而闻名,灰色木质建筑仍能依稀触摸到少帅的无奈与落寞。
这两年多很多安排无法预设,常常被迫中断,甚至有活动连续改期五次……却也并非全无裨益,因为我有更多精力与热情去领略本城各街区的边边角角。谁知道今天的因缘际会不会是明天的命运收获呢。傅作义都曾说,“我后来走上起义的道路与早年与王若飞的交往有很大的关系。”
那段日子各种信息乍暖还寒,我有时也觉得如鲠在喉,感慨万千。这个诞生了中国革命第一代普罗米修斯的城市,这片流光溢彩、国际化程度最高的土地,前所未有的静默寂寥……S兄是一家著名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奋战在抗疫一线,他在我的朋友圈下评论:“我爱你上海!你短暂抽风,我尽量除颤。”
那两个月,家里的北阳台成了我最喜欢驻足的地方,那是能看到最远方的所在,拿着望远镜,就着黑咖啡。鲁迅有过沉默的几年。正是这几年的沉默,是他最终完成凤凰涅槃的必要反省。也是他最终实现自我价值的必要重构。
6月20日是上海结束静态闭环管理后我第一次出去小聚。这距离我前一次出去吃饭,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其时还未正式恢复堂食。七弯八绕了很久,来到轻轨下面的一爿小店。小店藏匿得十分深奥,门面狭小简陋,有着扫地僧般的调性。门后服务员麻利接应让我扫码进入,张望后快速关门。
进门后别有洞天,角落里坐着的光头大叔面无表情地问我找谁,我说来吃饭。他说某总一起的吗?我说是的。他表情舒展开来,说楼上请。
上楼,新朋老友四五位,相见亲切,开心如初,温暖与快乐荡漾开来。角落里有一大桌人,四张桌子拼起的大场面。光头老板说,也是某著名大厂的。可靠。
花生米和拍黄瓜上桌,一次性塑料杯里倒上了酒,没有醒酒器有什么要紧?烤羊肉串、烤秋刀鱼、烤馒头片、烤韭菜、烤土豆片轮流登场,食材新鲜,口味惊艳。说说笑笑间,不知不觉喝至微醺。这几个月的甘苦心路和各式见闻随着酒肉和欢笑下肚,发酵成刻骨铭心的滋味。
整场聚会控制在1.5小时内结束,酒下去的速度迅猛,老友们能快速见一面,坐在一起撸个串,就是一种疗愈。
散场时,角落著名大厂的聚会仍在继续。都是斯文人,轻声细语,默默吃喝。没有喧哗,像在开会。
从黑暗料理店出来,大上海依旧灯火辉煌。刚才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没有灯箱的小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七月初,可以大方明正地坐下相聚了。我们连喝三杯,一杯敬过去,一杯敬未来,一杯敬刚刚逝去的友人。好友拼命往我的盘子里夹鲍鱼和大虾,可能怜惜我四五月静态管理时肉吃多了。有人喝醉了,睡在地板上直到半夜,而他曾设计建造了魔都地标东方明珠塔的裙房。
走在回家的延安路高架上,魔都灯火依旧精致典雅,其高级冷艳气质远非其他城市可比肩。魔都说不出有什么不同,依旧人畜无害的样子,不过确确实实不太一样了。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口元气,不知何日才能复原。
那些天打开手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倪匡离世。绵亘41年的卫斯理之父落幕了。紧接着刚刚大秀过幸福不久的余秀华哭天抢地播放着被男友扇上百个耳光的画面,依然那么强烈那么粗野那么污浊。我一点也不喜欢她,虽然她的诗比大多数所谓诗人的诗更像诗。
打开微信,闺蜜的微信号被封,我有时忘了这茬,还会与她的这个号聊天。过一会儿收到她的小号里发来的回复,就像灵魂转世。打开电视机,天天聊天的友人在某频道打广告送福利,吃饭3.9折,10道菜298元,良心出品,欢迎惠顾。而我早餐溜达到附近汤包馆堂吃,却发现涨价幅度近三成。
那些日子,苍蝇小馆与低调会所去了不少,也只能是一个词形容:不可说。
今年我们高频率的使用一个词汇:应约尽约。时间提前量尽量小,人员范围尽量小,人必须对,在对的磁场里,怎么都对。快意江湖,千言万语,都在酒里了。
疫情把全世界的运转逻辑都一定程度改变了。疫情以前全球飞、主要负责亚太市场的迈阿密发小在2020年大年初一仓皇离开上海后,再没回来过。疫情之后他第一次出国度假,是今年8月和他居住在上海两年半没见过的父亲相约巴黎。今年春夏那几个月,他一直活在上海时间里,对哪家超市、药房、生鲜店的开业情况如数家珍,他记挂着他80岁的老父亲。我也神往阔别7年之久的巴黎。他说,这辈子,我们总得安排至少一次去巴黎喝咖啡吧。
2022年,我只离开过上海四次,最远跑到浙江宁海。没坐过飞机。
虽然家住的离淮海路很近,却也很少逛街。这几年魔都时尚男女的穿衣风格从高级商务风转向了码农风再转向厅局风。展现了社会价值审美取向的变化以及阶级崇拜。年轻人十分渴望共享这类衣服带来的沉稳气场、权威感、阶层感和可能性。
至少在我眼里,最传统的那段淮海路已经不再是香街美陈。淮海中路上的枝枝杈杈,比如茂名路、南昌路、思南路、雁荡路等等,陆续有小店开了关,关了开,新陈代谢速度不同而已,乍看不习惯,却也习以为常。
在淮海路的鼎盛时期,五步一个内衣店,十步一个钟表行,还有各式各样奇怪的小店,比如做石膏手模的,卖东南亚佛牌沉香的,卖苏州丝绸、云南火腿、各式烘焙的……同时期的烘焙店我记得有克莉斯汀、香特莉、可颂坊等,宜芝多算是其中的翘楚。渐渐的都没有了。
真要惆怅,是惆怅不过来的。惆怅皆因经历少,心平只为折磨多。
在即将过去的2022年,很多人开始回忆过去,我也时常会想起十几、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是个消费气息鼎沸的时代,也恰好赶上了我这代人闹猛的时代,就连那些年我写的书里也充斥着浓浓的消费味。那些年上海著名的都市生活类报刊有几十种,用大量篇幅描述该如何有格调地吃喝玩乐,都市小资文化有着烈火烹油的意味。夜晚十点以前的著名商圈、商业街沿线马路总是水泄不通,许多百货公司的周年庆仿佛是永不落幕的狂欢。
那时的上海真是个五光十色的欲望都市,每个人都像打鸡血般在全球化进程中努力地自我实现,也为行业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
那时这座城市的消费、情绪曲线外放且高亢,鱼龙混杂,层次参差,涌动着人间烟火与当代都市的暗流。不过任何一种商业模式都有保鲜期,慢慢的很多业态如同一梦,速热也速朽。后来氛围渐渐沉着侘寂,日益静水深流。上海仿佛也迈入了中年。各圈层人群之间的心门逐渐闭合,心防趋于深沉。
Old money是Old money,工人新村是工人新村,高净值人群是高净值人群。有醉生梦死的,有躺平摆烂的,有酒池肉林的,有移民的,有返乡的,有理想照耀未来的,有依然宏大叙事的。不知不觉间,上海已大不同,因为世界已大不同。
这几年,不少友人的状态也都发生了嬗变。2020年大年初四,新冠病毒在国内肆虐,开旅行社的好友林桑刚从日本回来,当即驰援我20个日本N95口罩。我们从剑河路龙溪路一直走到虹桥路。他说这回他可能要休息三个月,日本樱花季这波生意恐怕错过了。
转眼2022年,做了二十几年日本旅游生意的林桑也错过了三个樱花季,不得不暂时歇业改行。期间做过免税店化妆品代购、对日籍人士的房产中介服务等。这两年景气不佳,但能比较健康愉快地活着,韬光养晦、保存实力,展望未来,也不失为积极的生活方式。这就如同恋爱,年轻人恋爱是互相拥有,成年人恋爱是互相拥有过。人生的乐趣多着呢。
身边陆续出现创业失败的朋友们。有位友人从事文化出版业,在新三板坚持了五六年最终寥落退场,因为离转板主板的营收标准差距巨大。我说为理想拼搏过,也无悔了。他表示赞同,并准备待疫情结束投身纯文学领域,过更纯粹的、向内求诸的生活,那是他从小的情结。
几家传统媒体和友人也都搭建了微信购物群或担任分销。有用没用的,我也会参团买一些作为对他们创收的支持。家里囤了不少东西,大多是没见过的品牌和代工厂货,它们在上海闭环的几十天间,也都发挥了作用。
疫情以来许多人越来越喜欢安静与纯粹的生活,重新拾起书本并珍视亲情。成年人的世界,现实领域的重要构架已然定局,要在生存空间和心理延拓上有实质性突围,是很难实现的神话。这座城市的横街窄巷有见惯世面的眼锋急智,盖因她自开埠以来就享有城市发展的天时地利人和,她和她的人民有种天然的自省、超脱和适应力,以及某种无法磨去的底色。
上世纪90年代浦东开发开放,上海商业飞速崛起。那时溢出资源很多,勇于把蛋糕做大的人大多实现了阶层跃迁,这些经历了浪奔浪流的弄潮儿,如今多数人淡如菊,坐看云起。而60后70前出生的优秀人士虽然年少清苦,求学艰辛,却也搭上了时代与机遇的快车,大多成为各领域的主力军和掌门人。
在秩序稳定的社会,草根逆袭是不容易实现的事,但是上海相对公允的竞争机制和较为清晰的上升渠道,仍能让人闻到机遇的味道。
上海向来不仅仅是个地域的概念,更是文化的概念。不仅经历过从小渔村到国际大都市的蜕变,也见证了党从石库门到天安门筚路蓝缕的奋斗历程。上海做出的贡献是几代人的贡献,上海精神也是历经百年才塑造而成的。看上去云淡风轻,回想起来波杳云深。
疫情使得原有的秩序运转逻辑被不同程度改变,也一定程度格式化了每个人的生活,不过上海人却依然从容得体、温暖有序,没有哗众取宠,也没有文明降维。这样的城市和它的子民,自开埠至今始终默默地励精图治,值得被尊敬并祝福。
记得今年4月中下旬我家小区在变成防范区的第一天,我去了阔别近一个多月的新华路。晚上八点的新华路,一分钟内我竟然看到八个人。看到已然青绿的梧桐树,看到街灯、还算洁净的街道和人,心里宽慰了许多,因为提早看到了微妙的生机。人生真是最大的内容产业。经历过或短或长的阵痛,有些东西希望还能归来。
我想如果疫情是一根绕不过去的刺,套用前不久看过的诗句,希望2023年,“乘一根刺穿越大海”。
作者为专栏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上海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