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深圳的抗疫灯光秀打出了这样几个字——保绿码,搞钱钱。但对于很多中小企业主来说,搞钱正变得越来越难。
疫情之后,这种物质层面上的难,正在转变为精神上的难。一个显著现象是,深圳唯一的一家三级甲等的精神疾病专科医院“康宁医院”里,多出了许多中小企业主的身影。医院成立已42年,其精神心理科下,设立了睡眠障碍、焦虑障碍、抑郁障碍等门诊,正好与这些前来医院寻求帮助的企业主们的症状相呼应——焦虑、抑郁、睡不着。
他们搭乘过时代的“电梯”。从农村出身一无所有,在过去的十数年的几波造富浪潮中一跃成为企业的管理者,进入富裕阶层。今年2月深圳统计数据显示,中小企业数量超过250万家,占全市企业总量的99%以上。毫无疑问,他们是深圳经济的毛细血管,更是活力之源。
在深圳,精神疾病已经成为它的常见病之一。40年来,深圳常住人口从31万增长至1343.8万人,增长42倍。同期,北上广人口增长只在1-2.5倍之间。在康宁医院的一次调查中,发现深圳市居民各类精神疾病加权终身患病率已经达到了21.87%。而疫情放大了这种压力。
王永军,现任深圳市康宁医院临床精神病研究室主任。他今年50岁,博士毕业于首都医科大学,也是清华大学博士后。同时,他也是一位新深圳市民。他既享受深圳的开放、包容,也感受到竞争带来的压力。最近,他接诊了许多焦虑的老板们。
以下是深圳康宁医院王永军的讲述——
文 | 常芳菲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栗子
返贫焦虑
近两年,来找我看焦虑的企业主越来越多,普遍都只有三四十岁。最近的患者里,有一位是上市公司的董事长。
他是很典型的一代深圳“移民”,40岁,人很内向、有涵养。经过十多年奋斗,积累了今天的财富,已经拥有了一家上市公司。
通过进一步沟通,发现他是典型的焦虑症,产生了一些躯体不适。和人聊天的时候声音都带着细颤,止不住发抖;坐下来不停换腿,不能长期保持同一个姿势。他也主诉自己时时刻刻处在不能控制的担忧之中。
理智上他知道这些工作和生活中的细节不会出太大纰漏,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整天担心。这种难以控制的莫名担忧引发的坐立不安、肌肉颤抖,最后影响病人的工作和生活的情况,在医学上叫“浮游性焦虑”,是广泛性焦虑障碍的其中一种表现。
而引发他焦虑的直接事件,是家人突然生病和公司长期的运营压力。
我记得还有一个焦虑比较严重的男性患者,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
他50岁,潮汕人,整个家族都是做生意的,做进出口贸易。因为疫情、国际贸易的原因,他的生意一落千丈。他一坐下来就叹气,跟我说:“每个月公司财务赤字太厉害了。”
找到我的时候,这个患者整个人面容憔悴,满头大汗,两个黑眼圈非常明显。他一坐下就开始抠手指,说话的时候手和腿都在发抖。他主诉自己已经三四个月不能睡觉,靠每天吃3-4片氯硝西泮才能勉强维持睡眠、控制自己的焦虑情绪。
氯硝西泮有一定的镇静作用,他晚上刚吃完的时候,断断续续勉强睡一小会儿。到了白天就会精神倦怠,打不起精神做事,浑身乏力。来看我,是因为受到焦虑困扰,情绪低落,悲观绝望,他基本上无法正常应对工作,生意上的事情只能全部交给其他人处理。
他情绪极不稳定,烦躁易怒。状态好的时候,他精力旺盛、爱好社交、讲话滔滔不绝,对生意和生活会产生很多想法和计划,除了这些之外,患者还会变得易怒,到后期情绪失控的时候会对老婆使用暴力。状态差的时候,一段时间情绪变得极度抑郁,无所事事,所有的想法和计划都执行不下去,也不愿意去做。
判断一个患者是否是焦虑症至少有四个要件,首先要看他是否与躯体疾病有关,很多种躯体疾病早期可以是焦虑,其次有没有具体的生活应激事件引发焦虑,第三评估患者的人格和性格基础,第四确定焦虑对其社会功能的影响。
一般情况下,焦虑的患者不需要住院,回家按时服药就可以。但如果是性格缺陷明显、焦虑严重的患者,社会功能受损严重就需要住院。
▲ 图 / 视觉中国
越来越大的门诊量
从2020年疫情开始之后,我明显感觉到康宁医院的门诊量越来越大。
即使是很贵的特需号,仍然是供不应求。每周二下午,正常情况下是预约5个病人,疫情之后,基本上每次都要加号,最多一次,我一个下午加了五六个患者。
整个医院每天门诊量每天都超过2000,睡眠、焦虑、抑郁这三个科室的专家号都很难挂,放出去很快就全挂完了。调查显示,几年时间,康宁医院的门诊量翻倍。
大大小小的企业主、创业者普遍处于焦虑状态。很多老板就诊的时候会有秘书陪同。他们不仅有自己赚钱的压力,还负担着很多家庭的生计。
不过,他们不避讳来康宁看病,一方面是这些企业主相对来说经济基础比较好、世面见得多,敢于面对自己患病的事实;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生活事件引发的焦虑,对他们的工作和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到了不得不治疗的地步。
同时,重病患者也比较多。从今年开始,住院病人数量就没有低于1600人。实际上正常情况下,坪山区和罗湖区总共开放床位只有1330个。
我的科室理论上可以同时接收55个病人住院,但最多的时候住到了71个。康宁作为深圳唯一一个三级甲等精神卫生的专科医院,不可以拒收需要住院的病人。只能在病房里加床,把双人间加成三人间、三人间加成四人间。在加床的情况下,康宁医院平均患者住院天数只有28天,北京同类医院超过30天,其他内陆省份超过50天。
即便是这样,深圳精神卫生领域的医疗资源依然紧缺,精神专科的床位远远不够。
深圳市精神病患病率21.87%。1982年到现在40年的时间,全国精神疾病的终身患病率不断增加,1982年终身患病率是1.3%,2002年是13.2%,2015年16.6%,2020年底就超过了21%,从现有数据看,深圳市精神疾病的患病率在全国较高。
深圳的精神障碍防控也是全国最优秀的。如果我们判断病人有伤人、自伤的倾向,且家属不同意入院接受治疗,我们就会在病历系统里会标注这个病人是高危个体,那么患者所居住社区辖区的派出所民警和社工也会同步收到信息,他们定期会对病患做电话随访。
▲ 40年来,深圳常住人口增长了42倍。图 / 视觉中国
为什么是深圳?
北京人口老龄化程度比较高,我平时走出门能看见老年人在公园里散步、在社区里健身,跟几个朋友跳舞,让人觉得生活很舒适。在深圳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画面,清一色是打了鸡血的年轻人。
世界上本来没有深圳,他们来了,才有深圳。深圳本地人只有30万,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移民城市,而且都是年轻人。《深圳市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深圳常住人口平均年龄只有32.5岁,是最年轻的城市。
他们来到深圳都是为了奋斗、为了赚钱,所以深圳才能在这么短时间里人均GDP增长300倍。这背后就意味着深圳人的生活节奏非常快,拿我们医护举例,如果住在南山区,到坪山的通勤时间,和一个住在北京市通州区到市内上班的人是一样的。这种生活节奏,对年轻人的身体素质和精神状况是很大的考验。
而焦虑很多时候是因为比较产生的。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同龄人之间无所不在的竞争就是年轻人焦虑的根源之一。今年第一季度深圳月平均收入9000元,那些每月赚五六千元的年轻人就会感受很大压力。
▲ 漫长的通勤时间,是奋斗的一部分。图 / 视觉中国
比如2020年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我接诊过一个年轻人。陕西的小伙子,只有二十来岁,因为和同事产生了肢体冲突,对方报警之后才被送到康宁来。
我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是患有重度焦虑,情绪非常不稳定。他跟我交谈过程中对我不信任,总是抬头看监控器,认为我和警察是一伙的,肯定不会向着他。而且觉得周围很多人要害他,上司也看不起他,扬言出了医院就要报复他们。
仔细询问才知道他老家在农村,全家5口人就靠他一个人赚钱。他一个月工资也就四五千元,他自己要生活,还得给老家的父母寄钱。同时从小也缺乏亲人的关心,住院了都联系不上他父母。他一直不知道怎么排解自己的情绪,遇到挫折就会把其他人和事往最坏处想——每个人都要害他,最后形成恶性循环,被大家集体孤立。
甚至成年人自身竞争的压力会传递给未成年人。最近经常有妈妈带着孩子来门诊找我,觉得孩子精神状态不好,情绪不稳定:一天到晚玩手机、打游戏,就是不好好学习;或者不服从学校管束,对任课老师、班主任乃至家长都有强烈对抗情绪。好多家长和孩子的沟通方式存在问题,焦虑程度比孩子还严重,家长的焦虑得不到缓解,孩子的问题很难解决。
很多控制欲过强的家长,喜欢数落孩子——你这样想不对、那样做也不对,没有一件事让他们满意。家长们完全不知道,这些指责最后会内化为未成年人思考问题的方式。
有一个女孩高中期间因为出现幻觉,被其他医生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到我面前的时候戴着巨大的黑色鸭舌帽,不断自我贬低,认为自己颧骨很高、长得难看,平时走在大街上,很多人总是议论她的长相,对她指指点点,监控器也是为了监视她设置的。
仔细问诊之后,我发现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不允许自己犯错、不能存在任何瑕疵。她患病前学习成绩很好,有反复检查和自我反省的习惯。结合家庭教育进行综合评估,我确定这个女孩患有精神病性强迫症。
深圳移民
我自己也是深圳“移民”,2018年才来到康宁医院。
精神心理专业有一种神秘感。投入其中,就会发现人的精神、心理状况非常复杂,需要综合判断,需要不断把最新的研究应用到临床实践中去;其次,精神专业需要医生具备其他领域的知识,要把观察能力、社会阅历、专业知识融合进患者的诊疗中。所以我觉得自己确实更喜欢精神专业。
目前我团队里的医生清一色都是90后,精神面貌很好,也好学。我的博士后比我还拼命,有时候凌晨2点给他发微信,他都是秒回,说明他也在学习和工作。当然,康宁医生的收入肯定也是全国精神专科医院最高的,绩效考核科学合理,一个研究生每月的收入都有一万块钱,比北京、上海多了不少。
我之前总跟学生说,做精神科医生要有耐心、爱心,这不是唱高调,这是基本要求。很多人以为精神疾病患者无法对正常人形成共情,这是不对的。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心里也清楚谁关心他们、谁对他们好。
▲ 图 / 视觉中国
有一次,一个40岁的男性患者发病,产生了幻听妄想,感觉楼上的人在监视自己、故意骂自己。他家住7楼,病发的时候冲出家门,打开楼道的窗户坐在上面准备往下跳。患者的父母当时都已经80岁了,报警劝说了30分钟,患者仍然不愿意下来。
在最绝望的时候,患者母亲想起我,打开电话免提,患者听到是我的声音,情绪很快就平静了很多,我说你赶紧打个车来医院找我,我跟你聊聊。他听见我喊他名字,立刻就下来,自己打车来医院找我住院。
我从1998年开始工作到现在,24年从来未挨过病人打。有一次,一个刚刚住院的病人想要攻击我,但旁边的病人看到后,第一时间就把病人抱住了。两次都是我的病人冲上来保护我。我为什么喜欢这个专业,就是因为我的付出,病人能感受到,家属能感受到,我的医生们也能感受到。很多因为生病而敏感多疑的患者,即使在发病的时候也愿意和我说说心里话。
事实证明,我来深圳的选择是对的。当时,我觉得自己还有一些理想没有实现,想专心致志地做老年精神病的研究,也想把自己的团队打造成国内一流的团队。我在深圳这4年的科研成果远超之前10年的总和。
痊愈和康复
不论是面对躯体疾病,还是精神疾病,医生都要承受很大压力。每个病人都愁眉苦脸的,不会有人快快乐乐地来医院看病。但这些负面的事物不会对我产生影响,我会享受自己为患者解决问题后的愉悦,享受自己给患者带来新生的成功,我调适自己的方法就是规律地锻炼和灵活的角色转变。
我对患者的建议也是这样,尽量寻找自己精神的支撑点,不去反复咀嚼自己的不快。
精神疾病也是可以被治疗的。
比如,那个患有“典型焦虑症”的上市公司的董事长,目前正在恢复中。
之前他看过几个医生,给他开了劳拉西泮。这种起效快的中枢系统抑制剂,能够暂时把焦虑压下去,但问题也明显——患者既容易形成药物依赖、又容易产生耐药性,最后患者服用药物的剂量会越来越大。
所以我选择了一个不易依赖的抗抑郁药。目前他恢复得比我预期中好很多。现在他饮食起居和工作都维持正常。
另一个患有重度焦虑、情绪非常不稳定的年轻人,症状也在缓解。他最后在康宁住院调整了一个多月。而那个戴着巨大的黑色鸭舌帽、不断自我贬低的女生,在使用抗抑郁药物治疗后,病情也得到了缓解,在我看来,这也与家长教育方式有关。
为什么会有人对电子游戏上瘾,喜欢手机?因为他们在一个游戏空间里得到快乐、短暂寻找到自我。这时候家长要做的不是指责,而是反思为什么家庭没有成为孩子现实中休息的港湾。
▲ 图 / 视觉中国
当然,也有预后不好的病例。一个52岁的女性患者,一家三口关系很好,她本人说话答非所问、颠三倒四,还看着我傻笑,之前在其他医院一直被当成精神病治疗。
经过检查我诊断是额颞叶痴呆。这个病的预后非常糟糕,尽管患者起病时间很短,我们也及时干预,但住院半年之后,她就不认识女儿了,一年以后就瘫痪在床。最后只能出院做维持性的治疗。
最后需要提醒人们的一点——如果经过自我调试,失眠、焦虑、情绪低落等情况,持续一周仍然没有改善,就应该考虑来医院就诊。医生会帮助患者快速判断,并决定现阶段应该进行心理咨询、回家服药还是住院治疗。
要记住,承认自己的情绪和精神状态存在问题,是战胜它最重要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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