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张蔚婷
编辑/计巍
在香港机场等待候补的人
根据中国民航局公开数据,自2020年6月实施国际航班熔断政策以来,截至今年5月23日,累计执行熔断措施727次,减少入境客运航班1679班。其中,今年以来,实施熔断312次,减少客运航班768班。
大量的国际航班熔断,海外回国机票价格的大幅上涨,使得处在毕业季的留学生一票难求;而即便幸运地避开了熔断,在起飞前他们可能也会因航空公司超售而被“踢”。从5月初开始,越来越多的海外留学生“开辟”了另一种方式回国——经香港回中国内地。
随着香港第五波疫情缓和,特区政府宣布,5月1日起容许非香港居民从海外地区入境香港,调整个别航线“熔断机制”,并在机场“检测待行”中额外加入快速抗原测试。
香港放宽入境限制第29天,香港入境署公布的数据显示,当天从机场入境的内地访客首次破千。比较放宽前后内地游客经机场入境人数,从4月日均9人,增至6月日均1008人。自5月1日至发稿前,经香港机场入境的内地访客多达60324人。
对于海外留学生而言,经香港回中国内地这条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甚至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堵塞”。随着入境香港人数的增加,香港检疫和通关资源愈发紧张,留学生们在这里要经历第二轮等待。
刘夏在法兰克福机场排队登机,她要先飞往香港再回内地
先飞香港
今年2月,家人通知在法国留学的李佳欣,外婆离世了。她从小被外婆带大,听到消息后立刻决定暑假回家给外婆上坟,并买了考试结束后第二天的航班——5月15日,从巴黎直飞上海。
4月底,李佳欣发现航班因收到熔断指令被取消。思考再三, 她还是决定要回国。
5月9日,李佳欣在网上看到一则帖文。一位定居在美国的华人,因留在国内的家人生病想回国,恰逢香港特区政府调整防疫政策,所以尝试经由香港中转回内地。 李佳欣也开始在网上搜 索相关的信息。
她发现,随着香港第五波疫情缓和,特区政府宣布,5月1日起允许非香港居民从海外地区入境香港,调整个别航线“熔断机制”,并在机场“检测待行”中额外加入快速抗原测试。
8天后,当她看到上述帖文中的华人已顺利返回内地的消息时,她下决心也要走这条路,并在一 些从海外经香港回内地的 帖子下留言或私聊发帖人。其中一名网友把她拉进一个微信群,成员都是准备从香港转机的海外华人,他们在里面互相分享转机经验。
按照香港特区政府规定,入境香港需持有起飞前48小时核酸检测阴性结果、疫苗接种证明和7天集中隔离酒店预 订 单。
李佳欣逐一搜索香港特区政府指定的第七轮检疫酒店。她发现,5月底,第七轮指定检疫酒店名单上的66家酒店里,只剩2家酒店有空房,且显示房源紧张。她选择了相对便宜的丽豪航天城酒店,预定5月28日入住,并购买了能在那一天落地香港的机票,期间她需要先从法国中转到土耳其,再从土耳其飞往香港。
香港特区政府也有相关的熔断机制。抵港航班若有五名或以上乘客,或全机乘客总数5%以上经抵港检测确诊新冠肺炎,相关航空公司从同一地点抵港的民航客机航线将禁止着陆香港5天。
由于经历过一次直飞国内的航班熔断,李佳欣每天都会在香港政府官网查询最新的航班熔断名单。
5月24日,起飞前72小时,李佳欣发现,此前购买的从土耳其飞香港的航班触发熔断机制,香港卫生署禁止土耳其航空运营的客机在5月24日至28日期间从伊斯坦布尔着陆香港。
她立刻打给土耳其航空的客服,客服说最快只能改到6月3日的航班。她尝试跟隔离酒店协商,把入住日期顺延到6月3日之后,但酒店既没有接听电话,也没有回复邮件。因为担心酒店不能退款(虽然她在酒店官网看到,若因航班熔断不能按时抵达的,可以退款),近一万元的房费会打水 漂 ,李佳欣当天重新买了阿联酋航空的机票,如果一切顺利,她能在28号按原计划入住预定好的香港检疫酒店。
次日,航班熔断名单上又出现了她购买的阿联酋航空。这次,她找不到能在28号抵港的机票了。
她重新翻阅隔离酒店的预订情况,一个个确定后面的日期里有无空房,但她发现在每一个选择的日期下,都显示无房。 为了回国,李佳欣开始琢磨其他的中转地。
“当时整个人有点疯魔了,觉得(中转)泰国不行,我就走新加坡。”李佳欣说。 她在转机群里询问新加坡转机的可能性。 刘夏是这个群的群主,晚上10点多她看到李佳欣的消息,她让李佳欣继续联系酒店,她帮忙看机票。 她发现28号有国泰航空从法国直飞香港的机票,但只剩2、3张了,她告诉李佳欣,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李佳欣决定拼一把。买票后,群友把她拉进一个同航班的小群,她在群里找到愿意和她拼房的女生(注:香港特区政府允许搭乘同一航班到港的人员,同住同一间酒店房间)。她很快联系上了那位女生订好的酒店,补交3000元房费后,起飞前24小时,她收到了酒店的确认书。
就在李佳欣从法国巴黎登上飞往香港的飞机时,在大西洋的另一端的美国旧金山,本科毕业要回国找工作的陆雪琪,看到了航空公司开始“踢人”的消息。
早在5月初,美国联合航空公司官方公众号曾发消息称,部分美国至上海的航班应当地疫情防控要求,限制客座率从75%下降到40%,一些乘客已陆续收到机票被取消的通知。进入六月,疫情放缓,客座率调整至60%,但仍有部分乘客的机票受到航班限载规定的影响而被取消。
陆雪琪是其中一位被取消机票的人。随着本科课程即将结束,她原本在3月份已经订好了6月1日从美国回国的机票。机票被取消后,她也计划从香港中转回内地。
“有的人是直飞熔断的,有的人是飞香港熔断的,有的人是买了票还没到飞的日期的,所有的人都抱着一个念头,大家都是想回家。”在法国读完本科和研究生的刘夏告诉深一度记者,熔断机制实施后,上涨的机票价格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已三年多没有回国。今年研究生毕业,刘夏没有继续深造的计划,想尽快回国找工作,并买了6月6日从德国法兰克福直飞香港的机票。
她见过很多留学生因回不了国而急哭。“咱们需要得到什么东西,有的时候努力就可以了,但这完完全全就是纯运气。”刘夏说。
刘夏的运气还不错,她成功坐上了飞往香港的航班。
6月27日上午,深圳湾健康驿站预约页面上显示有15094人同时在抢当天的800至1000个名额
难抢的通关名额
抵达香港后,李佳欣开始抢香港回内地的通关名额。
因疫情防控,香港特区政府自2020年1月30日起,先后暂停了12个陆路或海路口岸的旅客清关服务,只维持深圳湾口岸和港珠澳大桥香港口岸两个陆路口岸,以及香港机场的旅客清关服务。
自5月1日至截稿前, 经香港机场入境的内地访客多达60324人,但香港回内地的通关名额是有限的。
早在来港前,李佳欣就看到群里有人说通关名额很难抢。除了能买到机票从香港机场去往内地的旅客外,通过深圳湾口岸的旅客,必须持有深圳湾健康驿站的预订证明;走港珠澳大桥香港口岸,则需提前购得港珠澳大桥穿梭巴士的车票。
而无论是深圳湾健康驿站,还是港珠澳大桥穿梭巴士,都是提前放出未来7天的名额。想要通关的人,可在每天上午10点进入深圳湾健康驿站的预约系统,一人一号,每天的名额是800到1000个(后增加至2000个);或在官方网络平台上购买港珠澳大桥穿梭巴士的车票,每天开出6个班次的巴士,总载240人。
这两种通关名额李佳欣都抢过,但进入系统后,“不到一秒钟就全没了”。
刘夏也观察到,群里的留学生们是5月底后开始集中回国的。先是没有直飞的航班,只能在欧洲其他国家中转的英国留学生们,后来,法国、德国、美国等地的留学生们也加入其中,从世界各地飞往香港。因为选择这条路径的人越来越多,相应的隔离和通关资源开始出现紧张。
而为了能早点回来,很多留学生不得不找“票代”(票务代理)帮忙。票代常以旅行社或个人名义出现,主要负责预定机票和隔离酒店,并从中收取佣金。
5月31日,集中隔离的第三天,由于担心抢不到及时离开香港的通关名额,李佳欣找了票代,500元抢一次。当天晚上,票代帮她抢到了港珠澳大桥的穿梭巴士车票,她只需要在解除隔离后,在香港多住一天,就可以返回内地,再到珠海进行下一阶段的隔离。
叶晓莉在香港城市大学读研。早在5月10日,她看到已经结课要回内地找工作的同学很轻松就订到了港珠澳大桥的穿梭巴士车票,觉得订车票是很简单的事,她还让室友不用着急,“随时都能买到票”。
她们计划6月23日一起回来。可当6月16日她尝试预 订7天后的穿梭巴士时,发现未来一周的票全没了,她立刻通知室友,二人决定转战深圳湾口岸。
进入抢票通道需精准到秒。叶晓莉看到网上攻略说,千万不要在10点整点击预约,那时是最卡的。6月19日上午9点59分,叶晓莉提前进入系统,她盯着时钟的秒针,10点零10秒,她立即点击预约按钮,但页面无响应,等进度条滑完,出现的是网络报错代码405。
第一天无果,第二天她准点点击,但这次连“405”都没出现,再刷新就显示一片灰色,票已售罄,第三天,页面无响应……
“其实我一开始不焦虑的,我都无所谓什么时候走的,”她说,“但是你要是进去看到票全给抢完了,或者进都进不去,多少是会着急的,真的越抢越急。”
在抢票系统里,叶晓莉曾看到有16000人同时在抢深圳湾健康驿站的800至1000个名额。然而“陪跑”一周,叶晓莉还是没有抢到深圳湾健康驿站的房间(注:通过深圳湾入境深圳的旅客,要统一在深圳健康驿站进行7天的隔离观察,但健康驿站的房源有限,需预约)。
叶晓莉早前通过了电话面试,跟内地的一家企业约好了7月中旬要线下面试,她的室友则在7月2日和14日都有内地事业编制的面试,除了每天继续抢通关名额外,她们别无他法。
抵港人数每日都在增多,叶晓莉的室友也开始找票代抢票。
票代也在不断涨价,从1000元涨到1800元一次,但抢了一周还是没抢到。室友跟叶晓莉说,如果再抢不到票,她就去买15000元一张从香港飞内地的机票。就算买到了机票,室友还想继续抢陆路的通关名额,以防万一。
与纪苏家一样在香港机场等待候补的人(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陆雪琪在抢了三天的陆路通关名额无果后,也找了票代,但因为想回来的人太多,“后来票代也抢不到了。”
一直到7天集中隔离期满,陆雪琪都没抢到返回内地的通关名额。
按照香港特区政府的规定,隔离人员在隔离期间完成相关检疫,并取得阴性结果后,必须离开隔离酒店,其中,非港居民需立即离开香港。若不能按时离港,则需提前申请延期居留,并在延期居留期限内离开香港。
香港入境署的工作人员告诉深一度记者,一般有合理理由不能按时离开的,会批准通过延期申请。获批后,旅客需交一定的费用,自行寻找期间居住的酒店,并在抵港的第9天和第12天完成核酸检测。
陆雪琪在隔离期间递交了延期申请。正在她担心不知要滞留香港多久时,6月16日,票代告诉她有一张第二天飞上海的机票,价格16000元,问她要不要。她说要,对方又涨到了17000元,她也要了。
早在5月,刘夏曾“幸运”地以1934元的价格买到了在香港隔离结束当天飞往厦门的机票。但飞抵厦门一天后,6月14日,她发现当天从香港飞往内地的机票已经全部售罄,而她坐的那一个航班当天的机票价格已被票代炒到1万多元。
据飞常准统计,今年截至目前,每周从香港飞往内地的航司仅7家。深一度记者查询发现,6月份,香港机场每日起飞的航班数量亦有限,最多时一天5班,少则只有1个航班。
刘夏解除隔离来到香港机场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等候回内地的留学生小雨——因为买不到机票,她决定在机场排队等候补。为了让她能尽快完成候补登记以及排队做核酸,刘夏帮她看管行李。后来小雨在群里说,那天排队候补的5个人都成功登上了飞机。
到了第二天,刘夏看到群里有人说,因为看到小雨成功候补登机,当天有60多人在机场等候补。
纪苏家也选择去机场排候补。
6月25日,是她解除隔离后滞留香港的第4天。尽管还没买到票,但票代向她保证,一定能让她登机。
凌晨两点,她带上所有行李,坐上计程车出发前往机场。路程过半,票代却突然跟她说换票失败。滞留香港期间,她不时跟朋友调侃,若7月份还没能回内地,趁着签证还没到期,她就返航回英国。
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当纪苏家意识到自己的调侃可能成真时,她开始慌了,回家的念头也愈加强烈,“我都已经走到香港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了,我为什么就回不去?”她决定去机场排队等候补。
凌晨三点,纪苏家抵达香港机场。她看到国泰航空办理值机的柜台前已有50多个人。在众多行李和零散的人群中,她看到有十几个穿着拖鞋、拿着洗漱用品走动的人——看起来是已经“住在那很久了”。纪苏家发现,在这些人内部有一套编号,他们按照自己的编号自发性地排队。
但真正的候补顺序和这套排队顺序无关。
纪苏家解释,凌晨四点多,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上班,他们会在柜台为没买到票的人开具候补证明,拿到这张证明,他们要去机场的检测点做核酸,等检测结果出来,才能凭阴性证明到柜台正式排队等待候补。
工作人员会给参与候补的人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他们的序号,纪苏家是第7580号。
纪苏家的候补卡片
每隔一段时间,工作人员会拿着一份名单走过来,等待的人群会立刻围上去。纪苏家形容,“像对中奖号码一样”,所有人都攥着卡片,紧张地等待工作人员叫号。有被叫到号码的人大喊“我要回家了”,仍在等待的人群里,有人向他说声恭喜,然后又继续焦急地等待下一个候补号码。
上午九点,距离纪苏家拿到补位登机号码已过去了三个小时,期间有三四十人已成功买上机票。她曾听说候补成功的概率很低,但当天不断有人拿着登机牌离开,她感到越来越焦虑。
她又想起在香港的11天里,她先是自己抢了几天通关名额无果,后来开始找各种票代,已经记不起付了多少次钱,只记得那段日子里,自己每天都在付钱,收退款,再付钱……
“7580”,工作人员念到当天最后一份候补名单时,她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号码。她拿着纸片立刻去办理值机手续,一路飞奔,最后卡在倒数第二位登上了飞机。
6月23日,李佳欣在济南结束了最后一个阶段的隔离,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了。到家后,她还是有点懵,“因为每一步都太险了,(但)幸好都赶上了。”
6月28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发布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防控方案(第九版)》,将密切接触者、入境人员隔离管控时间从原来的“14天集中隔离医学观察+7天居家健康监测”调整为“7天集中隔离医学观察+3天居家健康监测”。7月7日,考虑到即将到来的暑假将是留学生返港高峰期,为降低有关措施对抵港人员的影响,香港特区政府宣布将调整个别航线熔断机制,并继续优化相应的检疫、检测措施。同时,自7月8日起,延长深圳湾旅客清关服务。
7月4日,香港医务卫生局局长卢宠茂在政府网站上表示,经沟通协调,深圳湾健康驿站名额也将增至每天2000个、限制每个IP账号只能预订一个号。 几天后,为了打击占号、倒号行为, 深圳湾 健康驿站的预约方式也做出了调整。 按照最新规定,自7月10日起,过境人员提前在 深圳湾 健康驿站预约系统填报好个人信息后,待审核通过,可在每日9点至18点报名未来6天的抽签。 摇号结果,将于每晚8点在系统里公示。
刘夏正好遇上了“7+3”政策落实的第一天。6月28日下午2点多,正在午睡的她接到了社区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告诉她离开酒店,回家就不用居家隔离了。就在前一天,她得到的消息是,解除酒店隔离后,还需居家隔离7天。
她起身收拾完行李,坐在椅子上,觉得一阵恍惚,想起了刚从香港回到厦门的心情,“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感觉,”刘夏说,“就是一个瞬间突然告诉你,你成功了,你回去了,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因为一路上太疲惫,太奔波了。”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陆雪琪、刘夏、叶晓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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