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德烈·谢苗诺夫,译/上海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 夏青】
哈萨克斯坦总统卡西姆-若马尔特·托卡耶夫在6月的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上铿锵有力地表示,哈萨克斯坦不可能承认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的独立。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也出席了这场论坛,使当时的场面变得尤为严峻,因为俄罗斯需要可见的国际支持,而目前只有两三个国家明确表态支持俄罗斯。
2022年1月在哈萨克斯坦国内发生的事件,让托卡耶夫此次声明显得更出人意料:作为对大规模抗议和街头暴乱的回应,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派出维和部队平息了动荡,这引起了有关“托卡耶夫会欠普京什么”的舆论热潮。
然而,哈萨克斯坦在多边外交方面有着丰富经验,它处于大国利益交汇点:中国、俄罗斯和美国。哈萨克斯坦面临着两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第二共和国”能否在公民社会日益增长的需求与托卡耶夫想要建立高效而强大的国家机器的方针之间找到平衡?以及哈萨克斯坦是否能够承受来自其北方邻国的压力?
安德烈·谢苗诺夫:“第二共和国”和“狭窄的走廊”,截图来自俄政论网站Riddle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是相互关联的:哈萨克斯坦的政治转型揭露了其政治倾向的重大转变以及对改革的某种需求。社会公民已经被调动起来,而国家似乎只是满足了社会的部分需求。哈萨克斯坦国内政治的不稳定为俄罗斯使用一套惯用的施压手段提供了机会——从“经济碰瓷”到“保护俄语人群的权利”。“新哈萨克斯坦”能否承受住这种压力,并且在不扼杀新生公民社会的情况下应对政治改革?这些转变又会给普京时代的俄罗斯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不断增长的社会力量
纳扎尔巴耶夫领导下的哈萨克斯坦看起来是一个稳定的典范:没有发生过大规模抗议活动,精英们被牢牢控制在“部族政治”中。然而,看似稳定的表面也时不时出现过严重的裂痕:2011年12月,在扎瑙津市持续了数月的工人罢工升级为与警察的血腥对抗。2014年初,本国货币坚戈迅速贬值,国内发生了一系列集会和游行,在这些集会和游行中首次出现了针对纳扎尔巴耶夫的口号:“老家伙,滚蛋”。
而在2019年的冬天,首都发生了一起悲剧——西特五姐妹在一场因暖炉引起的火灾中不幸身亡,随后妇女们发动了一系列反对国家和社会政策的抗议活动,最终以政府人事变更收尾:一个月后,纳扎尔巴耶夫宣布辞职。
第一任总统的离职引发了一场形式多样的政治动员:总统选举期间的集会、“醒来吧,哈萨克斯坦!”等新组织的成立。奥克萨社会抗议追踪数据显示,2019-2020年,在哈萨克斯坦最大的几个城市(阿拉木图、努尔苏丹和希姆肯特)发生的抗议活动数量急剧上升,引起学者们对有关新的“抗议文化”的谈论。
而2022年1月天然气涨价事件导致原先零散的抗议活动达到了顶峰:液态天然气是哈萨卡斯坦南部和西部民众主要使用的汽车燃料,其价格急剧上涨引发扎瑙津市的大规模示威活动。1月4日,政府宣布下调扎瑙津市的液态天然气价格,但和平抗议活动已经蔓延到至少14个城市,抗议者们在当天晚上与执法部门发生冲突。伴随着暴力事件的增加,通信网络被中断,托卡耶夫在一次电视讲话中声称“国家正在遭受恐怖袭击”,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并呼吁集安组织帮助国家恢复稳定秩序。
1月5日,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市长办公室外,一辆被烧毁的汽车着火。来源:CNN
对抗议活动的镇压(包括四千多人被捕)、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维和部队的介入以及对高级官员的逮捕很快使局势恢复平静。维和部队在1月14日就离开了哈萨克斯坦。在接下来的一周中,纳扎尔巴耶夫的几位亲属辞去了国家机构和大型公司的高级职位。托卡耶夫宣布了一系列稳定社会经济的重要措施,并通过修改宪法的形式进行政治改革。这一举措代表哈国政府承认抗议者不仅有极端分子和抢劫者,还包括了各种不同需求的公民。
纳扎尔巴耶夫在位期间,人民对国家改革的要求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政党制度和立法程序几乎完全由亲总统的努尔·奥坦党派(现在的阿玛纳特党)掌控,而选举法规的频繁改动、禁止新政党注册的规则以及对选举程序的监控,使其他的个体竞选者没有机会巩固自己的力量。哈萨克斯坦的政治转型为政治参与开辟了新的机遇,但缺乏制度化的参与机制还是导致了社会大规模动员,社会公民需要为自己发声。
“新哈萨克斯坦”
将纳扎尔巴耶夫构建的政治体系定义为“新世袭主义”更适合不过,其中与忠诚度和权力寻租分配相关的“部族政治”在政治和经济领域起到主要作用。最大的“部族”是第一任总统的家族及其“客户”。
与其他自然资源丰富的后苏联国家一样,哈萨克斯坦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经历了高速的经济发展:人均GDP(按2015年的美元计算)从2000年的4500美元增长到2019年的11500美元,但这种经济增长的成果在不同社会群体中的分配极为不均。此外,国家经济容易受到外部和内部冲击的影响:2008-2009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和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严重破坏了早期取得的经济成就,2010年代低迷的经济发展使经济增长速度跌破了两位数。
2019年开始的政治转型并不意味着哈萨克斯坦会发生重大转变:托卡耶夫是“纳扎尔巴耶夫家族”的一员,这位“共和国创始人”在卸任后保留了一些特权,包括获得“Елбасы”(“民族领袖”)的称号以及安全委员会主席和执政党主席的职位。
然而,在2020年9月的全国演讲中,托卡耶夫选用了有关革新和改革的说辞,用行动动词(“委托”、“采用”、“发展”)和具有应然性的副词、形容词作为演讲中的关键词。在演讲中,从国家治理到司法机关,“改革”一词在所有涉及社会-政治生活的话题中共出现30次。这些说辞间接指出,国家有必要拆除这种“不良治理”的系统——其特点是任人唯亲、腐败泛滥以及难以应对全球挑战。
托卡耶夫对待首批改革事项十分谨慎,对大会和集会的程序、政党注册和选举制度进行了改革,其中一些成果在2020-2021年已经显现。哥德堡大学的公共管理综合质量指数包括四个指标:安全和法治;参与、民权和包容;人类发展;经济潜力。该指数在纳扎尔巴耶夫时期停滞不动,而在托卡耶夫执政后急剧上升,这与其他后苏联国家相比尤为明显。
哈萨克斯坦1月骚乱事件推动了托卡耶夫改革计划的日程,4月底,总统宣布就宪法修正案举行全民公投。专家们对公投准备过程的仓促性和封闭性提出尖锐的批评,称这是在向“全民投票”模式或“不记名选举专制主义”过渡。投票当日,独立观察员注意到有人从投票站迁出,并有选举委员会成员和执法机构向公民施加压力。投票的官方结果为:68%的哈萨克斯坦公民参加了公投,其中77%的公民赞成宪法修正案;在这两项指标的相关性方面与许多所谓的“选举型专制国家”的情况类似,导致民众怀疑国家严重干预公民投票。另一方面,公投的结果巩固了托卡耶夫的政治权力,使得建立“第二共和国”的进程合法化。如此大规模的政治转型不可能不被俄罗斯注意到。
2022年6月17日,俄总统普京与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一同出席第25届圣彼得堡经济论坛。图自克里姆林宫
“大国”中的“轴心国”
在国际关系理论中,哈萨克斯坦的地位通常被定义为“轴心国”。因为处于几个主要国家(中国、俄罗斯和美国)的利益和竞争范围内,这样的国家通常面临着重大的压力,但杰西卡·尼菲对哈萨克斯坦外交政策战略作出的详细分析表明,这个最大的中亚国家设法与各个大国保持工作关系,甚至按照自己的条件与他们进行谈判。例如,在与俄罗斯有着巨大贸易额的同时,哈萨克斯坦积极吸引美国在其能源领域的投资,并与中国在“一带一路”倡议等大型基础设施项目上开展合作。
对于俄罗斯而言,哈萨克斯坦的战略重要性不仅限于经济关系,俄罗斯指望通过哈萨克斯坦来规避西方制裁。哈萨克斯坦的多边外交政策是一个理想的掩护,但托卡耶夫对维护国际秩序和法治的承诺可能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障碍。
托卡耶夫和普京显然对全球政治秩序持有不同的看法,这一点不仅在前者关于否认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独立地位的话语中显现,而且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体现出来。在2019年10月的瓦尔代论坛上,托卡耶夫曾表示:最好不要有核武器,要与所有国家保持良好关系。对此普京讽刺道:“萨达姆·侯赛因也曾这么想的”。两位国家元首的职业背景进一步凸显了他们的分歧:托卡耶夫是一位长期在国际机构工作的职业外交官,显然他与前克格勃特工普京对于国际机构的性质持有不同见解,后者甚至对他的内部圈子也持怀疑态度。
毫无疑问,俄罗斯有很多向哈萨克斯坦施压的办法:从宣传和干预选举(俄语人口在哈萨克斯坦的占比为90%,俄语媒体用户倾向于相信亲俄的叙述)到网络攻击。俄罗斯也有能力对哈萨克斯坦的经济造成严重打击,里海管道联盟(CPC)出现的哈萨克斯坦石油输送问题就能够印证这一点。2022年3月,新罗西斯克CPC海运码头的设备发生故障后,石油运输被暂停,之后也没有完全恢复。5月,俄联邦自然资源利用监督局发现了CPC一百多起违规行为,7月6日,俄罗斯法院下令暂停里海管道联盟输油管线30天,专家们严重怀疑里海管道联盟可能已经被国有化。虽然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都在竭力避免出现政治动机,但前不久哈萨克斯坦当局讨论了石油出口多样化的途径(哈萨克斯坦80%的出口石油通过里海管道联盟运输)。德米特里·佩斯科夫则表示,他从哈萨克斯坦寻求替代性石油运输途径中看到了政治内幕。
黑线即为里海管道联盟(CPC)管道。图片来源:德克萨斯大学
同时,俄罗斯并不急于与其南部邻国形成对立关系,比如联邦委员会副主席安德烈·图尔恰克不得不否定国家杜马独联体事务委员会副主席康斯坦丁·扎图林发表的有关可能出现“领土问题”的声明。此前,其他俄罗斯政客也遇到类似情况。乌克兰局势对哈萨克斯坦的明显“暗示”无疑是一种刺激,哈萨克斯坦未必会增强对俄罗斯的信心而继续支持俄罗斯,他的关键任务是防止俄哈关系中的小裂痕变成更严重的分裂。
狭窄的走廊
托卡耶夫的“第二共和国”面临的艰巨任务是走进在社会和国家的崛起力量之间动态平衡的“狭窄的走廊”,同时还要在俄罗斯和西方的对抗中保持多边的外交政策。这条路上矛盾重重,例如,引入选举产生的地区和主要城市负责人本是打击腐败和裙带关系的一个重要因素,但同时也为俄罗斯的干预提供了更多可能性。哈萨克斯坦深化全球经济一体化在某种程度上引起西方对其遵守制裁制度的质疑,而西方实施的一揽子新的制裁措施很可能是为了监督哈萨克斯坦是否严格遵守了已实施的制裁,这种情况下哈萨克斯坦的平衡外交将变得更加困难。
强调国家应有效而强大的“第二共和国”意识形态,对于俄罗斯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普京也是从恢复“宪法秩序”和加强国家权力的想法开始改革的。然而,托卡耶夫的改革方针是瓦解部族政治制度,这可能会削弱俄罗斯对哈萨克精英阶层的影响力。托卡耶夫改革的谨慎性是在向俄罗斯表明其不会在国内采取激烈的行动。然而,这种谨慎并不符合国内大多数社会团体和组织的期望,他们希望能够在实现社会公正和政治参与的同时实施更深入的变革。
“新哈萨克斯坦”是否能够坚持这条不易的改革路线并与所有国际力量保持友好关系?历史在这方面有很多惨痛的教训,但如果哈国社会能够对不断增强的国家“权力”形成足够大的压力,而后者不重蹈北方邻国的覆辙,那么哈萨克斯坦就有机会走进“狭窄的走廊”。
俄政论网站Riddle2022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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