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钱不行,只有钱也不行。
文丨华商韬略 丰鸿平
1984年1月,在陪总设计师视察深圳时,市委书记梁湘吹了个牛。
指着南山后海湾的一片荒山野岭,梁湘说:“深圳大学一期工程8月竣工,9月学生们就能上课了。”
抓过无数实务的小平同志,其实是不太相信的。但他没有当场表态,而是在回京后对人讲了一句话:
“深圳要用几个月的时间建一座大学,这就是深圳速度。”
【当掉裤子也要建大学】
1983年初,梁湘有点坐不住了。
这是他就任深圳市委书记的第三年,开放政策之下,他确信未来的深圳,将是对标新加坡的一流城市。
但一流的城市,显然不能没有一流的大学。把深圳当时的教育资源盘了又盘,最高学府有两座:一所卫校,一所师范。
2月3日,实在坐不住的梁湘,提笔给广东省委书记任仲夷写了封信,直言要他帮忙。
两天后,任书记的回信到了——同意深圳筹办深圳大学。并且直接由广东省政府出面,向国务院提出《关于增设深圳大学的请示报告》。这一年的5月10日,教育部发回了批示:同意增设深圳大学,设16个专业,1983年部分专业开始招生。
教育部不仅给了政策,还给了一个建校的内行人选,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广东番禺人罗征启奉命南下。临行前,有位老同志很认真地给了他一个劝告:
“你不要去那里,那可是个比资本主义还资本主义的地方。”
以老同志的所见所闻,他的劝告,肯定是发自内心的善意,那时的深圳,“搞钱”全国闻名。
当罗征启在8月抵达深圳时,除了炎热天气和荒山野岭,实在没发现一点资本主义。但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深圳市委决定掏出5000万筹办资金,而当时深圳一年的财政收入是:1亿元。
所以这成了梁湘那句名言的底色:“我们就是当掉裤子,也要建深圳大学。”
对着地图,梁湘指给罗征启一小片土地: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我们现在还穷,你们要实事求是,不要多花钱。最后加了一句:
“我给你地、给你钱,你给我人才。”
作为清华毕业生、建筑大师梁思成的弟子,罗征启自然懂得人才从何而出,数十年前,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一句“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造就了清华一代名校传奇。但从梁湘到罗征启,眼前的任务,是先要把大学基建抢出来。
在邓小平“深圳速度”的话传到深圳后,一起传来的既有鼓舞,也有压力。为了赶在9月开学,梁湘跑到建筑工地,连着开了三个现场会,亲自督战十几个施工队进场,调来了最好的设备和材料,每天二十四小时昼夜大战。
1984年9月,深圳大学如期建成开学,梁湘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两年后,梁湘卸任深圳市委书记,深大成了他留给这座城市的一份厚礼。在过去的两年里,罗征启已经在“一流高校”的征途上启动了。
【改革的大时代】
大楼不容易盖,但建一所真正的“一流高校”更难。
在深圳建大学的时代,中国最好的高等教育资源,基本来自两条路:历史继承,行政划拨。
在1952年院系大调整后,中国各地的高等教育势力大体尘埃落定。深圳是一张白纸,又落在祖产贫瘠的广东,想要逆天改命,只能靠自力更生和改革创新。
在罗征启的主导下,深大在一开始就做了诸多创新。
比如在教学资源上,罗征启给深大设计了一个“抱大腿”的策略:从清华引进了建筑和电子类,从北大引进了中文、外语类,从人大引进了经济、法律类。同时从全国各大知名高校的拳头学科引入人才,四面八方招聘,到处挖墙脚。
由于传统的招聘审批流程耗时太长,深大干脆用了“先上车、再买票”的办法,所有教师先就职上课,再补办流程。
比如率先在全国推行图书馆全开架、全天候、全电脑管理;晚上不熄灯,让学生自由管理。
比如食堂每天开12小时,原本按人数需要配备八所食堂,深大用三所食堂就解决了。
比如改助学金为奖学金;向学生提供勤工助学岗位。
又比如取消毕业生包分配制度,改为就业指导。而学校的教职工也实行全员聘任制,会被随时解聘。
罗征启有句名言:深大就像一张白纸,给我们留有很多自由的空间。
对这一点,负责组建中文系的北大教授胡经之有个回忆,他当时想把中文系扩建为国际文化系,罗征启听完他的想法,只说了一句话:你是系主任,你确定就行。
罗征启的开放态度,自有他的考虑。一位校长再全面,也不可能在所有专业上全知全能。同时,学术、教学科研和行政工作不同,不能采取下级服从上级,少数服从多数的办法。
因此在深大,学术活动的主持者职责,并不掌握在校领导手中,而是由教授组成的教授会负责。
这种“去行政化”的努力,甚至扩大到了全校。在开学典礼致辞上,罗征启提了一个要求:学校里面不得称呼“校长”、“科长”的职务,一律称老师、同学。
这些在今天看来稀松平常的事,在当时不亚于一声声的惊雷。
在这些动作当中,影响最大,争议也最大的是学生银行和学生法庭。
为了方便师生存取款,校长罗征启找来83级金融系学生李敏,请他筹办深大学生银行。1984年11月19日,“深大实验银行”开业。李敏担任第一任“行长”,8名工作人员都是深大的在校生。
罗征启带头往银行里存了2000元,师生纷纷效仿,学生银行业务逐渐发展起来。1984年底流动资金50万元,1995年达到1.5亿元,银行顺手开展了贴现业务,教职工工资由学生银行代发,学校基建办和校办工厂也向学生银行贷款。
多年后,李敏成了一位真正的行长,先后担任了深圳发展银行上海分行行长、江苏银行深圳分行行长等职务。
而“学生法庭”的成立,则是为了让学生自治,“庭长”由学生代表大会选举产生,学生有内部纠纷、作弊、斗殴等违纪事件,“学生法庭”仿照法院开庭模式,经调查、一审、上诉、二审等程序,最终形成处理意见,由校长批准或否决。
作为开创者的罗征启,让深圳大学成了高校改革的试验田。
多年后他回忆说,当年深大改革,与整个社会的氛围,以及政府官员们的担当和魄力息息相关。
“那是一个自上而下崇尚改革的大时代。”
在罗征启的操持下,从学术氛围、到教师队伍,从院系设置,到毕业生素质……深大逐渐在国内高校中崭露头角。
但对深圳而言,一所深圳大学是不够的。进入新千年后,深圳办大学的热情,达到了一个狂飙猛进的新高峰。
2007年,深圳开始筹办南方科技大学,与名校合作办学,也成为深圳在高校资源上弯道超车的方式。2010年以后,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深圳北理莫斯科大学、中山大学深圳校区、哈尔滨工业大学(深圳)、清华大学深圳国际研究生院、北京大学深圳研究生院先后设立。
【深圳办学靠什么】
近几年里,深圳的高校建设,总是给人一种“土豪感”。
2016年,深圳立下一系列小目标:到2025年高校数量达到20所左右、在校生超过25万人,3-5所高校排名进入全国前50,进入教育部学科评估前10%的学科达到50个以上,进入世界ESI排名前1%的学科达到30个以上。
这一系列目标背后,埋藏的自然是深圳成为高等教育强市的雄心。深圳为此拿出来的资源,是1500亿元的计划投入。
从2018到2022年,深圳对高等教育的经费投入,连年保持在百亿高位,在2020年更是达到200亿元,其投入规模仅次于北京上海。
作为深圳市的“亲儿子”,深圳大学和南方科技大学自是受益良多。
2016年,深圳大学拿到了27亿元的财政拨款,但这只是开了个头。
从2017年到2021年,它每年获得的财政拨款,都在40亿元以上,在2021年更是猛增到56亿元。而南方科技大学从2016至2021年获得的财政拨款,则分别为12亿、20亿、26.8亿、39.6亿、41.8亿、38亿元。
财政拨款,构成了大学的预算收入中的大头,如果把学费、校企收入等计算在内。事实上,深圳大学和南方科技大学2021年的部门预算,已经达到75.3亿和40亿元。
这样的经费实力,的确可以领先众多985高校、211高校。在2021年,深大和南方科技大的预算经费,在全国分别排名26、54位。
深圳以一市之力,将自己的大学资源,推到了与名校比肩的水平。但更惊人的是,在人均经费上,南方科技大学以77万元压清北复交独占鳌头,深圳大学以17万排名40位,在地方院校中仅次于同城兄弟南科大。
充裕的经费,意味着更多的名师、更好的教学设备、更充足的科研支持、更广泛的学术交流……仅仅在教师一项上,深圳就抢下了55名院士、37名教育部特聘专家,41名“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杰出青年基金”获得者。
但只靠速度和投入,就可以办好大学了吗?深圳会告诉你另一个答案。
2009年,另一位改革者朱清时来到了深圳,他将为深圳的高等教育,带来更深一层的改革。
作为中国科技大学的原校长,朱清时就任南方科技大学校长,方式并非委派,而是在一场全球校长的遴选中胜出。
和罗征启解决“从无到有”不同,朱清时要解答的是那个著名的“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
他给出的答案是把南科大办成一所“体制外”的大学。这里面的含义并不复杂:自主招生、自授学位、去行政化。
在招生上,南方科技大学采用6+3+1的模式,即高考成绩占60%,南科大自行组织的能力测试成绩占30%,高中阶段的平时学业成绩占10%。这一模式之后被其他高校纷纷复制。
另外,学分制、导师制、书院制和个性化、精英化、国际化组成的“三制三化”培养模式,以及在自主招生、人事改革、科研制度、育人体系、产学研协同等方面,南科大的先行先试为国内的高等教育,开出了一片新鲜气象。
如今,在软科2022年大学排行榜上,南科大排名第35位,深圳大学排名第68位。
2020年,深圳大学PCT专利申请公开数量排全球第三。而南方科技大学在泰晤士高等教育2021世界大学排名中蹿升到国内第八!
▲2020年PCT申请数量排名靠前的高校
今年年初,教育部、财政部、国家发展改革委发布第二轮“双一流”建设高校及建设学科名单,南方科技大学正式进入“双一流”建设高校行列,建设学科为数学,这也是深圳的第一所本土“双一流”建设高校。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崛起的并不只是深大与南方科技大,在很多省市,哈工大深圳校区作为一所分校,录取分数线已经超过了本校。
从深圳大学打下第一根桩,只用了38年,深圳就从一张白纸,变成了中国最优质的高等教育重镇之一。深圳海洋大学、深圳创新创意设计学院、深圳音乐学院、深圳师范大学等新高校,也在等待破壳而出。
在这一点上,许多教育界的专家都在寻找答案,是什么让深圳高等教育,有了今日面目?
它的答案,既有“当掉裤子建大学”的投入,也有“半年竣工”的深圳速度,还有“一张白纸办教育”的自由氛围。
在深圳工作数年后,罗征启讲过一段话:深圳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你总可以找到空当,在新旧混战中,勇者胜。
和投入、速度和氛围相比,“新旧混战勇者胜”的改革气魄,恐怕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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