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北京大学东南门,右手边第一栋楼上“逸夫苑”三个大字跳入视野。彭练矛的办公室就在这里。一整面墙都是书,不少是外文的,“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2011年度中国科学十大进展”等多个金色奖牌随意地摆放其间。
从2000年至今,北京大学电子学院教授彭练矛坚守在国产碳基芯片研究一线。在他看来,目前中国芯片产业链面临着被“卡脖子”的状况,关键因素是中国在芯片技术领域没有核心技术和自主研发能力,从材料、设计到生产制备的全套技术中任何一个环节都没能发挥主导作用。
而碳基电子将有望打破这种局面,实现由中国主导芯片技术的“换道超车”。
20年来,他带领团队研发出了整套碳基芯片技术,首次制备出性能接近理论极限,栅长仅5纳米的碳纳米管晶体管,实现了“从0到1”的突破,为中国芯片突破西方封锁、开启自主创新时代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启用新材料是解决芯片性能问题的根本出路”
作为电子产品的“心脏”,全球每年对芯片的需求已达万亿颗。“大家都希望电子设备的芯片速度更快、续航时间更长。”彭练矛告诉记者,碳基芯片技术的发展对于大众生活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5G技术的来临将使城市变成“智慧城市”,健康医疗、可穿戴电子设备、物联网和生物兼容性器件……这些都离不开海量的数据运算,需要有强大处理能力的芯片做支撑。
在传统工艺下,这些芯片有着统一的核心材料,那就是硅。当前,硅基芯片已经进入5纳米时代,甚至在向2纳米、1纳米探索,这意味着,硅基芯片性能逼近物理极限。
步入21世纪以来,寻找能够替代硅的芯片材料,成为热门话题。“当时整个学界都感觉到,硅基微电子实际上在走下坡路。学界会提前考虑,未来取代硅的材料会是什么?”彭练矛表示,传统硅基芯片材料的潜力基本已被挖掘殆尽,无法满足行业未来进一步发展的需要,启用新材料是从根本上解决芯片性能问题的出路。
时值上世纪末,纳米科技正在兴起,碳纳米管晶体管引起了不少科学家的关注。
碳纳米管是1991年由日本科学家饭岛澄男(S.Iijima)发现的。“碳原子按照六角排布,形成一个单原子层,这就是石墨烯。而一个矩形的石墨烯条带,长边对接卷成一个卷,就变成碳纳米管,直径一般是一纳米左右。碳纳米管具有一些奇特的量子效应,使其电子学性能变得非常好,速度快、功耗低。”彭练矛这样描述这种新材料。
饭岛澄男在上世纪70年代初师从考利(J.M.Cowley)进行博士后研究工作,从师门来讲是彭练矛的大师兄,彭练矛就这样认识了碳纳米管。
在这之前,彭练矛在电子显微学研究方面已经积累了大量经验。1978年,高考恢复的第二年,年仅16岁的彭练矛走进燕园,成为“文革”后北大无线电电子学系招收的首届学生。在恩师西门纪业教授的带领下,他与电子显微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1982年,彭练矛考取了北大电子物理硕士研究生,1983年,在西门纪业教授的鼓励下,彭练矛前往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美国国家高分辨电子显微学中心攻读博士学位,师从考利(J.M.Cowley)教授。随后,彭练矛又先后前往挪威奥斯陆大学和英国牛津大学继续从事电子衍射相关研究工作,在电子显微学领域崭露头角。1994年,彭练矛回到祖国。
2000年,北京大学“组队”,着手研究面向未来的电子学。当时彭练矛还不到40岁,他觉得自己“还有精力再做一件新的事情”。于是彭练矛带领研究团队,从零开始,探究用碳纳米管材料制备集成电路的方法。
最初几年是在不断摸索中度过的。他们发现,碳纳米管是做芯片最好的材料,“它的物理性能和化学性能、机械性能都非常适合做电子元器件。虽然没有现成工艺可以遵循,但理论预测碳纳米管芯片性能可以比现在硅基集成电路的综合性能成百上千倍地提高。”
在摸索中,彭练矛团队提出了用碳纳米管来做集成电路的完整方案,“碳纳米管拥有完美的结构、超薄的导电通道、极高的载流子迁移率和稳定性。基于碳纳米管的电子技术有望成为后硅时代主流的集成电路技术。”
“已研发出目前世界上最好的芯片材料”
用碳纳米管制备的碳基芯片的综合性能可以比硅基集成电路提高成百上千倍,这已成学界的共识。但这只是理想状态,如何让它变为现实?对团队来说,这个过程中碰到的大部分问题都是新的,“只能自己一一想办法来解决。”彭练矛坦言。
首先是突破材料瓶颈,掌握碳纳米管制备技术。经过十年的技术攻坚,课题组放弃了传统掺杂工艺,研发了一整套高性能碳纳米管晶体管的无掺杂制备方法。
碳纳米管材料非常微小,肉眼不可见。彭练矛形容,人的一根头发丝直径差不多是几十微米或几万纳米,而这种材料的直径是头发丝的几万分之一。光学显微镜看不到,只能用电子显微镜来看,同时,还要操纵它,让它按照一定秩序排列。怎么办?
还好,彭练矛之前做过大量电子显微镜相关研究,对于观察和操纵“小东西”有一定经验。2017年,团队首次制备出栅长5纳米的碳纳米管晶体管,这一世界上迄今最小的高性能晶体管,在本征性能和功耗综合指标上相较最先进的硅基器件具有约10倍的综合优势,性能接近由量子力学测不准原理决定的理论极限。
2018年,团队再次取得重要突破,发展出新原理的超低功耗狄拉克源晶体管,为超低功耗纳米电子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同年,团队用高性能的晶体管制备出小规模集成电路,最高速度达到5千兆赫兹。
2020年,该团队首次制备出达到大规模碳基集成电路所需的高纯、高密碳纳米管阵列材料,并采用这种材料首先实现了性能超越硅基集成电路的碳纳米管集成电路,电路频率超过8千兆赫兹,跻身国际领跑行列。
事实证明,团队20年来的坚持是对的。“目前我们基本掌握了碳纳米管集成电路制备技术,能够在实验室把碳纳米管集成电路加工出来,性能是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好的,电路频率比美国研发的高了几十倍。”今年3月,彭练矛坐在办公室里向记者谈起研究的最新进展,底气十足。
在彭练矛看来,碳基芯片无疑将成为支撑基于这些技术运行数字经济的最佳选择。“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要让碳基芯片在10-15年内成为主流芯片,广泛应用在大型计算机、数据中心、手机等主流电子设备上。”
“拥有自主技术才不会被西方卡住”
彭练矛告诉记者,目前学校实验室已可以采用碳纳米管材料制备出一些中等规模甚至大规模的集成电路,“做个计算器之类没问题。”
“但是,要用它做超大规模集成电路还不行。”彭练矛说,目前研发出的碳基芯片的集成度仍和当前世界上普遍使用的硅基芯片相比还差很远。
差在哪?彭练矛解释称,要实现超大规模高性能集成电路,首先就需要在大面积的基底上制备出超高半导体纯度、顺排、高密度和大面积均匀的单壁碳纳米管阵列。此外更困难的就是需要有专用的工业级研发线,而这样一条研发线是北大团队所不具备的。在学校现有的实验条件下,能够制作出的最复杂的碳纳米管芯片的集成度只有几千、最多几十万个晶体管,尺寸还是微米级的;而当下全球最先进的硅基芯片中有五百亿个晶体管,每个晶体管的面积大小只有100纳米左右。“差太远了。”
“尖端碳基芯片的专用设计工具我们同样缺乏。”彭练矛认为,目前,基于碳纳米管的无掺杂CMOS技术已经不存在原理上不可克服的障碍,但仅在实验室完成存在性验证和可能性研究和演示,并不意味着碳基芯片技术就可以自行完成技术落地,具备商业竞争力。把学校的技术变成一个可规模生产的工业化技术,中间还要做很多工作。目前,碳基芯片的工程化和产业化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大量的投入。
“精密生产是很难的。”彭练矛称,虽然我国是制造大国,但离制造强国还有距离。实际情况是,如果要实现碳基集成电路规模扩大,哪怕在实验室里也需要大量资金,更不用说建设工厂、添置先进设备、每一步的精加工。彭练矛指出:“相比之下,我们的投入还是太少。因此,社会各界的支持对于碳基芯片的发展至关重要。”
谈及未来,彭练矛表示,在国家重视且科研经费充足的情况下,预计3-5年后碳基技术能够在一些特殊领域得到小规模应用;预计10年之后碳基芯片有望随着产品更迭逐渐成为主流芯片技术。
过去几十年,我国在芯片产业发展上还处于相对落后的状态。在“中兴事件”、“华为事件”之后,中国“芯”问题引起重视。
“整个硅基芯片的研发上,我们落后很多,硅基芯片在美国已经发展了60多年的时间,我们国家在其中没有重要贡献,材料、设备、计算机软件、制造工艺等都是购买别人的。实际上这不光是‘卡脖子’,而是完完全全受制于人。”在彭练矛看来,目前想在硅基的路上“弯道超车”不太现实,“我们需要换道开车,换到碳基的道路上。这对全球来说都是一条新的道路,目前我们还处于相对领先的位置。”
“我们要发展自己的集成电路技术,拥有自主技术才不会被西方卡住。”彭练矛称,我国应抓住历史机遇,在现有优势下扬长避短,从材料开始,全面突破现有的主流半导体技术,研制出中国人完全自主可控的芯片技术,通过发展碳基芯片,实现中国芯的“换道超车”。
同时,彭练矛也很清醒:“距离实现在芯片技术上超越欧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已做好继续长期奋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