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淡出了她生活多年的父亲，又重回到她视线之中。逝去的时间化作挡在二人之间的屏障，父亲想要关心却只能小心翼翼，女儿心中抱怨却还是忍不住担心。父女之间的情感，别扭得像根麻花，但幸好他们还有时间去说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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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6年，我爸做裸模已经三年半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并不是特别吃惊，毕竟他一辈子劣迹斑斑。而且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前，我们已经失联快16年了。
我7岁时父母离异，原因是我爸出轨。
80年代末，离婚在我们这座北方小城属于轰动事件，更何况当时我妈带着我直接闹到我爸单位。
我爸当时才36岁，是单位里最年轻的经理，工作能力强，领导重视，下属爱戴，前途一片光明。
我还记得我爸工作的国营饭店在一栋二层楼古建筑里，古香古色，朱红色漆的门柱，金底黑字的牌匾，门前还有两只嘴里叼着石球的石狮子。
事发当天应该是快放暑假的时候，我穿着蓝色的队服裙正在上语文课，辅导员老师把我从课堂上叫出去，说我妈在学校的大门口等我。
我妈脸色很不好看，一句话也没和我说。
她让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平时不会带人，所以一到十字路口或者人多的地方，她就大声喊：“下去！”等情况缓解再喊，“上来！”
我爸的单位离我的学校有点远，不知道上来下去多少次，反正我被折腾得有点想吐，还不敢吐，就努力忍着。
我妈把我带到我爸单位后面的办公室，是一排像庙一样的房子，屋檐下还有一个燕子窝。
一大群人正在屋子里开会，我妈拉开门，先把我推进去，大家都往我们这边看过来，我也不敢抬头，用余光看到我爸手里拿着茶杯慢慢站起来。
我爸跟着我妈来到院子里，我妈冷哼一声，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那个女的呢？”我爸脸通红，表情尴尬又生气。
“你来这儿撒什么泼？有事儿晚上回家说。”
我妈说：“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领导反映情况！”
当时公司经理老齐是个中年妇女，她赶紧把我妈往旁边的屋子拉，我妈挣脱她的手，转向我爸喊：“敢作敢当，你有第三者不敢承认吗？”
我站在人群里，被大人们推来搡去，觉得晕乎乎的，肚子又饿，特别丢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个短头发阿姨把我拉到人群正中央：“当着孩子的面都少说一句吧，孩子都跟你们上火了，看这嘴上泡起的。”
我妈不管不顾把我往我爸身边一推，“你喜欢养第三者可以，把你们家的血脉也一起养着。”
我爸扶着我的肩膀：“你拿孩子出什么气呀！”
我妈又把我扯回去：“少拿孩子当挡箭牌！”
陆陆续续，我爸单位的总经理，包括双方老人，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还有亲戚，甚至饭店大院的邻居们都骑着自行车来了。
当时的人真是热心肠，轮番上阵想说服我爸回心转意，我还被带到后厨吃了一顿特别丰盛的饭，半桌子的菜，只记得当中有一盆粉粉的樱桃肉特别好吃。
当时的厨师是个大胖子，他一边看我吃饭，一边吸烟，一句话没说，我对他的沉默真是感激死了，走的时候他把所有菜帮我装到一个巨大的铝制饭盒里，又塞进我书包。
下午四点多，邻居把我和我妈护送回家，我妈当时也精疲力竭，晚饭也没管，扔给我两块钱，让我买两包方便面，我把钱攥在手心里，想起胖厨师的那盒菜，等拿出来的时候，一半撒在书包里，书本都被樱桃肉染成粉色。
晚上六点多，我爸被领导押送回家，上级劝说无效，他明确表态要放弃一切财产，和那个第三者在一起。
家里挤满了人，帮忙的领导把我拉出来，问：“愿意跟着你爸还是愿意跟着你妈？”
我像被人们捉住的一只老鼠，不知道往哪逃，也逃不掉，只能低着头，站在原地，不出声。
“到底愿意跟谁？”我妈尖声叫，还在我后背上推了两下。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地面上，大人们永远不会明白，逼孩子站队是永远也愈合不了的致命伤。
我知道自己这么说可能不厚道，但似乎大家都在期待这一幕，眼泪就是我做足戏份的表现，邻居穆大娘走出来，把我拉到身后说道：“大人的事就别难为孩子了！”
我困到站不住的时候，我爸当场写了一张纸条，每个月给我24.88作为抚养费，我也不知道这个数字是怎么算出来的，有零有整的数字成了父母成交的价格。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爸收拾他自己的东西，我妈就当没我爸这个人一样，靠在墙上把影集拿出来，一张一张剪照片。
我们家拍照都是我站在中间，我爸妈各站一边，所以剪去我爸之后，不是我的手旁边多了一只手，就是脚旁边多了一只脚。
父亲年轻时的照片 | 作者供图
我妈没铺被子，我就蜷在床的一角睡着了，一边睡还一边担心没写作业，第二天上学老师会不会批评我。
我妈就那样坐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也没有早饭吃，我上学的时候还忘记戴红领巾，被值周生在小本子上写了名字，班级纪律扣一分。
我妈和我爸的战争拖了半个月就结束了，他们成了饭店大院第一对离婚的夫妻。
后来我家搬家，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出不少我爸的工资条，因为一直对24.88这个数字耿耿于怀，我认真算了一笔账，终于发现这个数字是我爸除去给奶奶的抚养费剩下工资的一半。
2
上大学以后，我曾经问过我妈，为什么突然就同意离婚了？
我妈告诉我，就算无数人告诉她，我爸出轨了，她心里也不全信，还抱有幻想。因为她坚信和我爸风雨同舟那么多年都过来了，我爸怎么可能会因为单位一个临时工小妹就放弃家庭和地位，还有她也不相信，我是我爸的掌上明珠，怎么舍得对我的感情。
我爸出轨事件爆发之后，我妈跟踪过我爸一次。
我爸从家里搬了出去之后，我妈听我爸的同事说，他为了省钱在郊区农场租了间小平房，那里紧挨着铁路，住的都是修铁路的工人。
我妈特意向厂里请了假，守在我爸单位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一下班，我爸就骑着自行车一路向南，我妈骑着车跟在后面，那条路路广人稀，幸好我爸没回头。
40多分钟之后，我爸骑着车钻进一条很杂乱的小胡同，我妈眼睛近视，天已经开始黑了，三跟两跟就丢了目标。
后来我妈就推着自行车找亮灯的人家，终于在一户低矮小平房的窗台上看见了一盏台灯，是我爸考职称时，我妈特意去百货大楼给他买的。
我妈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灯的第一眼就觉得咱们这个家彻底完了。”
现在想想我爸和我妈的匹配度的确不高，我爸凭借自己的努力从一个小采购员当上了国营饭店的经理，他长相帅气，为人豪爽，属于性情中人。我妈是一家工厂的工人，家庭出身不好，但学历高，是当时少有的女大学生，他们俩认知事物的角度是不一样的，就是我们所说的三观不同。
从我记事时起，两个人就吵架。一周六天会吵出七天的架，每次都伤筋动骨。大部分是因为我奶奶家负担重，我爸要帮忙养哥哥的两个孩子，每月拿回家的工资少，当时一个月才赚100多，我爸的一半工资都给了奶奶。
从我爸离家那天开始，他似乎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妈没收了我爸的所有钥匙，只给他留了煤棚的钥匙。
我爸每个月来送钱的时候，就把钱和给我买的一些零食放在我家楼下的小煤棚里。
那里有一个破塑料盆，每个月的15号，我三点半放学之后，飞跑回家，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煤棚，例行探险一样。
纸包里装的是钱。要是盆里放着鸡蛋，生肉之类就说明我爸没出差，要是放着开心果，榴莲糖就说明我爸又去南方了，要是海鲜，就是我爸去了江苏一带。
10月份我过生日，除了纸包和切成块的蛋糕，还有一张音乐贺卡，那是当时很少有的礼物，这张贺卡我一直留到今天。
从爸妈离婚到上大学这段时间里，我爸几乎没在我面前出现过，我大学考到大连，当时从我的城市坐火车到大连要8个半小时。
离家之前听人提起过两次，因为我妈闹到单位，我爸在半年之后被对手排挤，领导把他贬到市郊区的农贸市场做门市经理去了。虽然有个经理的名，其实领导员工都只有他一个人。
后来实在干不下去，他就带着那个“第三者”到别的城市去做服装生意了。
出发去大连的前一天，我们家的老邻居私下找到我，说有人想见我。他把我带到古城区一个特别破旧的小饭店里，靠最里面的桌子坐着一个小老头，又黑又瘦。走近一看，居然是我爸。但总也不叫“爸”，嘴都认生了，我叫不出口，他也没说什么。
这个投奔爱情的男人，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一样。他只问了有关上大学的事，还说他在学校门口看过我两次，我以为他在说谎，可是他说看我时的情景是对的。
我没有问他的近况，我们就沉默着吃完了十几年的一次团聚饭。临走时，他拿出一个纸包推到我面前：“闺女，记住，遇到难事儿的时候咬咬牙，就过去了。”
我收下了纸包，想了想，把自己口袋里的红手绢拿出来推到他面前。
走到门口骑上自行车，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我看到他站在破旧的小饭店门前，佝偻着腰，朝我抬了抬手，很突兀地一转身，好像在用手擦眼睛。
在我记忆里，我爸是个特别刚强的人，他都不要我了，怎么可能为了我哭？
那天，心里难受得厉害，18岁的我一路哭回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多委屈。
3
大学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大连一家大型宾馆做前台，后来又应聘到一家网络公司做了几年助理，在我妈的劝说下为了正规银行编制还是回了家乡的小城。
晚上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妈突然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你既然回来，愿意和他联系就联系吧，他现在混得不好，也算罪有应得了。”
拿着137开头的电话号码，我心情很复杂，每次都是拨了几个号码，就停下了，因为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叫爸还是不叫？
虽然饭店大院已经拆迁，以前不少老邻居还是住在这一片儿，每次遇到穆阿姨，她都会告诉我，我爸经常在附近的公园跳舞锻炼身体，也没有办退休养老和医疗保险。
他跳舞的公园就在我工作单位的附近。
父亲在公园里画画 | 作者供图
一天午后，我下了中班不知怎么就转到那个公园去了。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他，他戴着一顶雪白的帽子，和一个个子特别小的老太太跳三步，每个姿势还算有板有眼，还挺到位。
我站在人群最后面，看到他额头上渗出汗珠。人们早已经习惯用面巾纸，他却掏出手绢擦起汗来，很旧的一枚红手绢，是我去大连之前给他的。
刚和他跳舞的老太太走过我身边，和旁边的人说：“我那舞伴长得挺帅的，和他跳舞的女人还得排队呢，就是那男的太香了，薰得我受不了。”我爸年轻时就喜欢用花露水。他还是那么有女人缘。
我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一直偷偷跟在他身后，直到下午3：10左右，露天舞会散场了，他站在场边等人。一个穿着红色纱裙的女人走过来，挎着他的手臂走了。
我跟在离他七八米远的地方。
那女人化极浓的妆，媚眼如丝，风韵犹存，看年纪比我大不太多，应该是舞团里最年轻的。
两个人一直来到附近一家商场的美食花园，点了几样小点心，我爸付了钱，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边吃边笑。
点的菜里有皮皮虾，我爸戴上一次性手套，先抖抖虾身，从虾腹的地方一点一点剥去壳，把整条虾肉放到那个女人碗里。小时候，那是只有我才能享受的待遇，他也是这么给我剥虾的，我妈还因为剥虾的事儿吃过我的醋。
我点了一碗云吞，坐在离他们只隔两个座位的地方观察他，看他露在帽子外面的白发，脖子上的皱褶，侧脸上淡淡的老年斑，依然宽阔的肩膀，还有脚上居然穿了一双红色的皮鞋，我妈曾经说流氓才穿那种颜色的皮鞋。
其实我对他的背影已经很陌生了，那边两个人吃着聊着，居然小声唱起歌了，我努力竖起耳朵，唱的居然是他年轻时非常喜欢的《北国之春》。
我还记得那时候家里新买了一台录音机，他用空白磁带录那首歌，午睡醒来的我，非要在他唱“妈妈又在寄来包裹”时，大喊一声，“妈妈又来了”让他之前录的功亏一篑。
现在依然是那个时间，依然是那个老去的人在唱同一首歌，只是我已经长大了，失去了捣蛋的权利和距离。
他突然朝我的方向转过头来，我们四目相对，一开始我有点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嘲笑自己，“一个叛徒有什么可怕的。”
他的目光里有惊喜，有慌乱，还有泪光，他飞快和那个女人讲了几句话，向我走过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阵了！”
沉默，我看到他咽了下口水，有点讨好我似的说：“我学跳舞了，想把自己的身体练得好点，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现在过得挺好，不用担心。”他还努力朝我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看到他就想哭，他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白得那么彻底，像和谁赌气一样。
估计是看我表情不好，他急忙说：“真的不用担心，我自己买的养老，每个月能开八、九百块钱，住院什么的，医疗能报销百分之五十。我现在给人家当模特，还有一定收入。等你吃完饭，爸带你去看看我工作的地方。”
4
他脸皮真厚，真的就带我到了画室，画室要到晚上6点才开始营业，老板说：“一般子女不同意老人来我们这工作呢。”
我爸带着讨好的笑对老板说，让我姑娘参观一下，要不然她不放心。老板上下打量我，点了点头。画室喜欢用老年人模特的原因很简单，一个是便宜，另外一点是老年人的皮肤有松弛和皱褶，比较考验功力，
我爸领着我来到一个用木板隔开的小间，他说：“这是我的更衣室，不是每个画廊都有更衣室，有时候干脆是用一个布帘，这么一挡，在这里脱衣服时的动作大一些就会碰到手。”
看我盯着他，他慌乱地解释：“不过不全脱，要穿运动裤的。”
他明明在骗我，他一说谎就舔嘴唇，还以为我不知道。我上大学的时候学过一年多素描，人体模特就是特供以人体为主体进行创作的对象，绘画技巧锻炼的就是肌肉线条。模特通常是全裸，也有穿个丁字裤的，和没穿一样，像这种私人画廊还会接一些摄影绘画，雕塑，包括身体彩绘之类的业务，我爸就是道具。雕塑课会用尺子量模特，人体结构课会在身上画线，有些老师还会鼓励学生用不同颜色涂肌肉轮廓。
父亲工作的画室 | 作者供图
这间画室规模不大，特别狭窄，模特和学生们的距离应该很近，初级学生掌握不好比例，会在模特身上画满比例线条，一个动作至少要保持20分钟，冬冷夏热，一个小时才几十块钱，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我爸站在中央的展示台上给我做示范，房间里的光线在他表情上打出特殊的立体效果，一地的油画颜料，空气中的丙烯味道，闲置的雕塑工具，会让人脑海里觉得很恍惚，一个人的一辈子就这样了吗？
我忽然记起我爸年轻时也喜欢画画，最爱油画，还专门买核桃自己榨油调和颜料。
我爸说，一开始怕被熟人看到，也不敢告诉别人他是模特，“幸好我现在的女朋友支持，我就坚持下来了。”
我冷冷地说：“你为什么非要做这种工作呢？打更，警卫，干点正常人干的活儿不行吗？”
我爸愣了一下，他不明白，明明气氛不错，我为什么突然发难。
“姑娘，你不明白那种感觉，我就喜欢这份工作，那么多年轻人盯着我看，能闻到年轻的味道，每上完一节课就感觉自己变年轻了一样。”
“我还在这里认识了不少模特朋友，大部分是中老年人，有时候去画室，有考研学生和一些画人体的画家，每小时会给500多块呢，赚得多的时候就给老板买两包烟，他不会收我的模特管理费。”
“还有还有，一次给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姑娘做模特，等画完她居然用力抱了我一下，我就感觉身体里注入了不一样的东西，热血沸腾，对这份工作入了迷，我被画在画上，感觉自己被时间留了下来。”
他为了讨好我，不停找着话题。
“我看你是走火入魔，想女的想疯了。”
“胡说，做模特连走神都不行还走火入魔？有一次摆一个躺姿，结果一不小心睡着了，大家居然没叫醒我，还有学生给我披了件军大衣，以后上台之前会冲一壶浓浓的茶水，也不敢喝太多，怕尿尿，不过睡着还是太不专业了。”
“对了，你今天看到的那个女的是我女朋友，姓姚。”
“老年大学有不少摄影爱好者，有时候会需要一些模特，那次就请我和小姚配合拍照，我们配合得特别默契，时间一长就好了。”
“小姚对我特别好，她怕我做模特时脚凉，给我做了脚垫和衬布，她还说我每天和艺术家们待在一起，也算半个艺术家了。”
“我现在手机24小时开机，就怕错过工作机会。”
“和小姚在一起感觉特别好，世界上终于有可以让我奋不顾身的人了。”
我哼了一声：“为了你的爱情，你已经奋不顾身很多次了，你忘记了？连我都不要了。”
他讪笑了一下：“闺女，我实话实说，刚认识饭店那个临时工的时候，我就像突然被雷击中一样，觉得自己前几十年都白活了，连你和整个家加在一起也没办法和她相比。后来总觉得亏欠你，所以就想赚一笔钱给你弥补或者买套小房子送你。可是这么多年，钱都给了女人，我就见不得女人掉眼泪，不想伤女人的心，宁愿人负我，我绝对不辜负别人。”
他还真是很会谈恋爱，爱到忘“我”。
5
5月4号是他的生日，我提出想去他住的地方看看，他推脱了半天才同意。
当时我还没买车，想要打车去，他说他住的地方出租车到不了，非要骑自己的小破电动车带我去，他的小电动车是女式的红色小车，最小的那种型号。我坐在后面抱着他的腰，感觉像贴着地面行进，想必这车也是当年某个女朋友淘汰下来给他的。
他还非要把一个破头盔罩在我头上，说注意安全。他一边开，一边大声对我喊：“你可抱紧了。”
多久没离他这么近了，他还是用那种老古董的六神花露水，我已经不习惯和他近距离接触，抱着他的感觉特别扭。
这座城市对我来说很熟悉，他住的地方却不熟悉。先下了南桥，经过一片荒草齐腰的田地，中间只有一条小土路。
后面遇到一片已经收割的玉米地，只能下来走，他还得意地说：“小时候带你来过这里，木柴厂大院，果树农场。”终于看到一片小平房，离着很远就闻到一股牲畜的味道，走近了一看是个养猪场。
再向南走了十多分钟，看到一个大院，院子里孤零零立着一幢三层楼，外墙皮已经剥落，周围根本没有人家，简直可以用荒山野岭来形容。
父亲出租屋的入口 | 作者供图
等走进院子，发现到处堆满煤炭。
绕过炭堆，进了楼，黑漆漆的，用手摸着墙，用脚探着楼梯，爬上三楼，打开一扇墨绿色的门，屋子还挺大，至少七八十平，原来好像是个教室，后面还有黑板。
空荡荡一个大屋子，西南角放着一张木板搭的小破床，床旁边是张很古老的圆桌，上面还摆着两个碟子，碟子里盛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剩的菠菜，旁边还摆了一瓶喝了一半的廉价白酒。
我很想质问他，这就是你追求了半辈子的幸福生活吗？山顶洞人的生活？你知道我和我妈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吗？
我心想：我妈三年前再婚，嫁了京剧团团长，住着三室一厅，还有保姆，连厕所都比你住的屋子舒服。可是说实话，我并没有报复的快感。
环顾四周，我发现这里连暖气都没有，冬天他靠什么取暖呢？
他看我一直站着就说：“住这里挺好的，晚上能听到鸟叫，还有猫头鹰，还能看到星星呢，这个房顶还能上去，你小时候最喜欢爬房顶了。”他习惯性转移话题。
我直截了当地问：“你冬天怎么取暖？现在都已经是用地暖了，知道什么叫地暖吗？”
他张着嘴顿了顿：“我冬天一般不住在这儿，搬到女朋友家去住，女朋友的儿子冬天去北京学习，我就搬过去了。”
我心说：你已经习惯了像野猫一样四处流浪的生活吗？
“我住这里不用花钱，晚上帮厂里看看木炭就行，这地方根本没人来，就是睡大觉。”
我又想：如果你不和我妈离婚，现在的生活是不是就完全两样了呢？
“我给你弄好吃的吧。”没等我同意，他就跑出去了，等了半个多小时，不知从哪变出一盆熟狗肉，还用电饭锅闷了一锅米饭。
用银耳、葱花、酱油给我冲了一碗汤，我小时他经常给我弄这种汤，当时我一直以为银耳是他用面粉做出来的。热气熏湿了我的眼睛。
吃着饭，我说：“我给你租个小房子，搬到市里住吧。”
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用，不用，我习惯这样的日子了。”
“你不是说每个月会开几百元钱吗？再加上你的工资退休，至少能有一两千吧，租个像样的房子也舍不得？”
“我把工资都放在女朋友那里了，和人家过日子总得有点态度吧，她一个女人家，比我小很多，还愿意跟着我，我总得帮她养孩子吧。她说再等她五六年，儿子结婚了，就和我一起出去租个房子，两个人一起养老，我是想和她结婚，明媒正娶的那种。”
看他一脸做春梦，沉浸在幸福里的模样，还真不忍心打扰，可心里的小火苗还是不停上升，我一下想起了他给我的抚养费：24.88。
我放下饭碗，要回去。他一直用小破红车把我送到大路上，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打到车，出租车开出很远，我回头看，他还站在夜色里，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糊了我一脸。
通往父亲出租屋的南桥 | 作者供图
我给他买了新手机，因为他用的还是最老那种，只能打电话的，连网都上不了。
我们就这样渐渐联系起来，见面地点一般在公园，相处模式是听他说情史。
只有一次，他对我说：“闺女，听爸一句话，结婚要听心的，爱谁就跟谁走，一定不能将就。”
我反驳他：“那我要是看上街头的乞丐了，也嫁他？”
“你要是喜欢就和他处对象，先别结婚，处的时候就真心真义对人家好，全部投入。”他还做了个双手前推的动作。
“觉得不好再分开，至少不会后悔，不能考虑那些门当户对，钱呀，房子呀，车呀，感情就是感情，不能掺杂其它东西。”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不现实，人家当爸都会说一定要看家庭，看父母，婚前做好财产公正，钱都归你管，对我闺女不好整死你之类的话，你可好，只要爱情不要性命了。”
“至少不会后悔！人这辈子最怕后悔，我是品出来了，人呀得随本性活着，要不然会痛苦死。”
“你倒是随本性活了一辈子，连楼房都没住过。”
他没理我，自顾自地说：“记住，人一辈子认真而缓慢地失身一次活得才有人味。”
我很想反驳他，现在看你混成这副惨相还敢教育我，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6
出事那天是一个女人给我打的电话：“你爸出事了，在医院呢，可能有生命危险，你赶紧过来看一眼吧！”
我赶紧打车赶到医院，跑到急诊室，看到最里面那张床上躺着一个满头缠着纱布，几乎看不出模样的人，指甲里、衣服上全是血，床边放的白帽子被染成红帽子，人已经晕迷不醒，全身插满监控设备。
我并没有见到打电话的那个女人，她只在电话里告诉我，我爸是被两个炭厂工人发现的，倒在离住的地方很远的草地里，车倒在旁边。医生看过头，应该是用木棒之类的东西打的，已经缝了23针，说脑袋里有淤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要是一直不醒，很可能变成植物人。
什么人会殴打一个要钱没钱，要势没势的老头？是抢劫吗？报警了吗？
那个女的说：“你爸一直晕迷，不知道谁打的，我没报警。”
我始终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还替我爸交了一万块钱的住院费。
我爸住了一个月院才彻底清醒过来，我找了一个护工陪他，每天过去看他一次，当然这事瞒着我妈。
他醒了之后，还挺享受我喂饭的，每喂他一口，他就飞着媚眼气隔壁床没有人看护的叔叔。
我和他商量报警，他挥着手说：“这事儿过去了，我应该挨的。”
我一下子就生气了：我小时候你不管我，现在你被收拾了我来管你，你还敢包庇嫌疑人。
“你不告诉我，我就报警。”
我爸着急地说：“你别喊呀。”
“是被小姚的儿子打，他让我离他妈远点，我告诉他我们是真心的，让他成全，他说那就给他十万块钱，他妈就归我，我说现在没那么多钱，我给他写欠条，他不同意就给了我一棍子。”
“当初追小姚的时候可真不容易，小姚喜欢吃香蕉，我就每天提一把香蕉跟在她后面，她去哪，我就跟到哪，终于把她追到了。她同意当我女朋友之后，我们俩特别聊得来，当然她长得也漂亮，男人就是喜欢漂亮的，多大年纪都一样。”
“你都这么大岁数了，知道什么是害羞吗？”
他严肃地说：“爸爸说的话你要记住，男人都是这样的，男人都爱钱和美女。钱是男人的胆，女人是男人的魂，如果不承认这两点就是欺骗你，你都34岁了，应该找男朋友了。其实我心里特别自责，一定是因为我的关系，你才对爱情和婚姻失望。”
“爱情和婚姻是很好的东西，你要学会全心投入不要怕受伤，孩子，人投入多少就会回报多少。”
我刚要反驳他，穿着红裙子的小姚突然开门跑了进来，一下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满屋子的病友看得投入。
“你怎么才接我电话呀，要不是那个小王八蛋自己说漏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我把那个小王八蛋打了一顿，和他断绝母子关系，我房子都租好了，等你出院，我们就在一起，从今天起，我来照顾你。”说完两个人抱头痛哭。
我爸这辈子一无是处，还做着让人不齿的工作，可是至少他挺会谈恋爱的。
有一次我和他聊天，问他：“你年轻时还行，你看你现在的身材，人家凭什么租你当模特呀？”
“因为我后背上有一条像龙一样的疤呀，你忘记了小时候和你讲过的，下乡的时候在知青点打狼，被狼抓的。他们想画的就是这条疤。所以每小时还比别人高一点呢。”看他洋洋得意的样子，我为什么那么生气呢？这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刚出院，他要给小姚买结婚戒指，让我参考，他一边挑一边说：“以后你结婚我就不去了，怕给你丢人，我就远远看着，不上前去。唉……真想看看我闺女穿上婚纱有多好看。我原来当模特的地方有小年轻会用塔罗牌算命，我让她给你算过，你的命肯定会比你爸幸福，她说我身上所有的幸福都去你身上了。”
“有一次我路过一个商店看到里面有一条特别好看的红裙子……”
我插嘴：“是想着穿在你女朋友身上有多漂亮吧。”
“不是，我就想，我姑娘结婚的时候我就给她买这件，保证把台下的小伙子都迷晕了。”
“我一直想知道你和第一个第三者为什么分了？”
我爸笑：“她现在可厉害了，嫁了个大官，当官太太了。”
“你别转移话题，是被人家踹了吧。”
“不是，当初她非要和我结婚，可我那时候被人骗了，做海鲜生意赔得叮当响，我把剩下的五千块钱全给了她，把她给骂跑了，人家比我小十几岁呢，怎么能误了人家。爱人家就得给人家幸福，我当时什么也给不了，只能放她走。我自己也哭了一场，那是初恋呀。”
“你都有孩子的人了才初恋？”我突然意识到给我爸交了一万住院押金的人是谁了，是初恋。送我爸到医院的工人拨打了我爸手机排名第一位写着初恋的电话号码，然后她又给我打了电话。
“我和你妈结婚是合适，当时年龄合适，各方面条件也合适就将就了，遇到那个人第一眼你就知道完蛋了，逃不过去了，那才是爱呢！”
看他一脸回味，我觉得自己怎么会摊上这么个不要脸的爹。
“结婚两年之内千万别着急要孩子，否则就是毁了一条命，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唯一后悔的事就是没看你长大。”
其实我一直特别想问问他，谈了一辈子恋爱，爱情真的那么重要吗？过瘾吗？后来想想，他不是已经把答案给我了吗？
我就是摊上这样一个爹，只会谈恋爱，并且为了爱会奋不顾身，如果他不是我爸，我还挺佩服他的真性情。
题图 | 图片来自《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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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父亲谈不上优秀，甚至可以说是不及格，但他对女儿的爱还是在方方面面都有体现，比如女儿小时送给她的礼物，又比如后来收藏着女儿给的手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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