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俩娃高贷”的中产家庭来说,由于同时承担育儿和高房贷的压力,为了继续原有的生活,维持住“中产”,反而成了一种负担。
我们与一些“俩娃高贷”的中产家庭,聊了聊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职业各不相同,有教师、设计师、IT行业人士、金融行业人士等等,并且大都面临着高房价、教育竞争、职场等带来的挤压。他们的相同之处是,年过三十,年收入普遍在30万以上,有的甚至超过百万,并且,均养育了两个以上的孩子。
然而,他们过的却是一种“穷中产”的生活。收入的波动,对未来的不确定,贷款和育儿的负担,使得他们的生活陷入一种脆弱的境地。有人为自己之前的冲动消费后悔;有人选择了薅羊毛,学习省钱攻略;还有人开始记账,并且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红皇后所说:“你必须全力奔跑,才能留在原地。”
文 | 薛永玮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栗子
时间和精力赤字
自从辞职成为全职妈妈,中产妈妈孙默就发现,生活变了。
在上海郊区,33岁的她陷入了抑郁。凌晨2点,小宝的腿噔噔两下,吵醒了刚刚入睡的她,这位每晚带着3岁龙凤胎宝宝入睡的母亲,黑眼圈已经在她脸上挂了好几年。
以前她留着海清那样的短发,经常去发廊做个定型,显得飒爽干练,但现在已经一年多没做过美发了。她总结,30%的时间给了孩子,30%给了先生,30%给了父母,只有最后的一点点才能留给自己。
恍惚中,她轻拍小宝的背,确认一切正常后又闭上了眼。刚睡了两三个小时,小宝又开始翻来覆去。她在困倦中起身,单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熟练地在一排温度计里摸到一把耳温枪,开始给小宝测温——37.3℃。
孩子发烧了。
这会儿还不到6点。孙默迅速穿好衣服,挨个叫醒一家人。经历了年初的“全城静默”,孙默对孩子们发烧格外担心。由于有三个娃,一个娃生病,就容易传染给剩下的两个,所以天还没亮,她就带着孩子去医院。生病的小宝蔫蔫地坐在妈妈怀里,微微皱着眉头。等到了发热门诊,小宝的体温已经升到了38℃以上。
孙默和老公不是上海本地人,一家五口住在上海郊区的一处别墅里。说是别墅,实际上总价在500万左右,每次上班往返要花3个半小时——她也只买得起远郊。这几年,外公身体抱恙,她的父母也没办法帮她带孩子。
到了这个地步,孙默仍不打算请一个保姆——准确来说,是请不起。“如果是一个月四千块的保姆,那我觉得还能请。”她说。但现在,请个保姆一般每个月要六千块钱。两千块对她们家来说,很重要。
“这两年,我们对以后的收入预期不太乐观。”她老公开着一个健身工作室,本来年收60万以上,今年上半年因为疫情,亏损了20来万。邻居也好不到哪儿去。前两天,新邻居来敲孙默的门,她才知道原来之前住在这里的邻居搬走了。“一般来说,搬走之前都会打一声招呼的,比如是去陪孩子读书之类的。这样悄悄搬走,我们猜肯定是资金链断裂了,才不好意思说。不过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我们呢?”
▲ 孙默家的前院。图 / 受访者供图
像她这样的中产家庭,正在变得脆弱。直到现在,她每个月还要接受父母一万块钱的“救济”。支援了她这笔钱后,父母自己也所剩无几。
对于“两娃高贷”家庭来说,诸多的付出中,两个孩子身上花费的时间和费用,是绝对的大头。
“感觉手里的钱就没超过十万。”郑州的中产妈妈林小多,自从在郑州首付了一套约一百平的三室一厅后,总感觉很拮据。买房也是为了小孩上学,每个月要还一万二房贷。最难的是2021年,家里有一笔30万的投资款打了水漂,老公也失业了4个月。那4个月,透支掉了大部分的存款。新房装修的时候,她虽然喜欢真皮沙发,但是不敢想,最后只能买了个千元的普通沙发。
由于有了两个孩子,公公婆婆也住过来帮忙,所以,现在她们一家六口人住在这里。过去,她经常邀请朋友来家里做客,但自从有了娃,家里就有些坐不开了。
空间还是小问题,吃穿也容易解决,更大的问题在于孩子的兴趣班。首先,时间安排就成了大问题,她自己的时间是有限的。比如,周五是上舞蹈班的时候,她正好限号,下午5点一下班,她就骑着小电动带大女儿去上舞蹈班,等到了舞蹈学校,已经是6点,只能随便吃两口面包,再换上舞蹈衣服,6点半正式上课。
伴随着时间支出的,还有金钱。前阵子,她刚陪大女儿参加完舞蹈考级,那天在比赛场馆,十几个孩子呼呼啦啦进去,六七个人一组,表演个半分钟就出来了,“最后每个人都有奖杯拿”。这样一个在她看起来像“骗钱”一样的考级,还要再收她一千多元,让她感到肉疼。“但学都学了,还是让她考完10级吧。”
最坑的是美术班,在当地商场,趁着活动促销,她给女儿一口气充了一万五的美术班学费,报了4年。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美术班的老师说付不起房租,开始和家长们借钱。到了今年,美术班彻底关了,老师也跑路了。这是林小多最后悔的事。现在,小儿子才两岁,等长大了兴趣班肯定又是一项开支。
▲ 林小多的孩子上美术班时候画的画。图 / 受访者供图
在南京做IT的两娃妈妈文思莉,是所有聊过的“两娃高贷”家庭里,家庭收入最高的一个。她和老公主要的经济来源,是经营一家小公司,但养两个娃,她说自己也常感觉到压力。
也是因为,两个娃身上的支出太高了——去年,孩子生病感冒就花了小一万,妹妹一年的尿不湿花六千元元,奶粉一万,早教两万,衣服、玩具、绘本加起来一万;姐姐一年私立幼儿园花一万五,英语、游泳、画画、思维各类培训班四万,衣服、桌游、书本一万;两个姐妹每周带出去吃饭,一次三百到五百,一年花两万。最后加上伙食费,一年高达21万。
还款日
买别墅这件事,孙默感到很后悔。
上海市区的别墅肯定买不起,只能买到很远的郊外。她曾不止一次向同事哭诉,当初买房确实没有考虑这么多,现在才知道,这么长的通勤时间有多难。
住别墅远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即便是买在远郊,房贷的压力也够她受的。每个月,她要还房贷近两万,她又全职在家,能剩下的钱寥寥无几。由于面积大,还带来另一个问题——装修太费钱。比如别墅的草坪,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钱去维护。但与此同时,小区里,草坪可是各家的“门面”。直到搬来的新邻居看不过去,说可以顺手帮她打理时,她才有了一个看得过去的“门面”。
▲ 孙默家后院的草坪,很久没有打理。这一排用来区分和邻居家的冬青,是最近邻居帮忙整理的。图 / 受访者供图
选择住在偏远郊区别墅的人,毕竟是少数,还有很多人是像郑州妈妈林小多这样,攒钱付首付,一家人住在市区的商品房里。
林小多和丈夫2013年结婚,一年后生了孩子。当时林小多刚入职国企不久,还是初级科员,一个月工资两三千,她丈夫也刚从国企跳到一个民营设计院,当时薪水也只有两三千。那一年,两个人一个月拿五六千的工资,三分之一的工资拿出来还房贷。
那已经是十年前了。接下来,房子对他们来说始终是刚需,尤其是生了二胎之后,加上丈夫跳槽到了一家月薪约两万的公司,他们开始考虑学区房的事。
2020年,林小多把几年来家里的所有积蓄拿出来,又首付了一套学区房。这也成为压力骤增的开始,房贷一下子猛增到12000元。她现在的工资涨到了6000块钱,每个月工资一到账,就全部还给银行,还要再从老公的工资卡里再拿6000块补贴出去。剩下的部分,还要再扣除两个孩子的支出,几乎剩不下什么钱。“压力很大,感觉每个月都在给银行打工。”
这样的压力难以缓解。为了保住现有收入,丈夫过上了比996还要忙的生活,在公司里搭了一个行军床,经常是直接睡在公司。一家人也开始连一块回趟老家的时间都消失了。
林小多还是经常心怀感恩,她觉得自己现在无非经济压力大了点儿,但也不至于处在一个完全不可控的境地。“和在这个城市的很多人比,我们肯定还是幸运太多了。”林小多反思自己,刚结婚时,只是想住进一个三居,等愿望满足了,后来又想买学区房,“人的欲望就是一步一步变多的,想要的会越来越多”。
另一方面,林小多也无奈,郑州的高考压力这么大,如果不买学区房,她又能怎么办呢?
▲ 林小多家的阳台,她觉得采光不是很好。图 / 受访者供图
与生活对抗
为了能在中产身份和中产生活质量之间取得平衡,中产们开始想办法开源节流。
孙默热爱健身。她在健身爱好上进行的“开源节流”,是她与生活对抗的缩影。
她一直缺一件运动背心。最近,和老公逛街时,逛到lululemon。老公示意说进去逛逛,孙默连连摇头婉拒。一件背心四五百,她觉得没必要。回家后,她让同小区一起遛弯的妈妈把自己拉到了一个领优惠券的群,群里有高达60块钱的大额优惠券。那天,孙默花8块钱买到了一件运动背心。
“你敢想象吗?敢相信吗?一件背心8块钱哎。”孙默说,语气里包含着欣喜。从那之后,她就像掀开了“省钱魔盒”的盖子。她把衣服看作是节流的关键突破口。以前两三百的T恤,现在只买七八十的。以前和朋友逛商场,看到朋友进店试衣后,拍个照片再网购同款,那会儿她还觉得很不好意思,但现在,她也开始偷偷这么干了。
▲ 图 / 视觉中国
但节流也有失败的时候。比如,小孩的衣服确实不太好省。大女儿有件粉色的衣服只穿了3次,套在小女儿身上也不合身,孙默舍不得扔,最后只能拿给儿子穿。在陪儿子去上音乐早教课的时候,另一位家长看见这身粉色小衣服,忍不住开玩笑说:“哎呀,这是弟弟穿了姐姐的衣服吧,妈妈好节省呀!”虽然知道这是说笑,孙默心里还是难受了一阵,五味杂陈。
“中产就是这样,它像一个架子,把你架在这儿了。”孙默说。
尤其是上海封控的那段时间,在小区业主群,有时候团购的商品太贵了,她舍不得买。私下里,她加了居委会的微信,表示希望能够团购一些更实惠的菜品和食物。
孙默说,她终于开始了一场和“中产身份”的博弈。她已经变得很坦然,开始薅起羊毛。比如,她加入了不同的群,下载了各种各样的App,清楚地知道哪一个App的青菜比较便宜,哪一个小程序的蛋糕比较便宜。人均上千的米其林餐厅不去了,完全断了这个念头,“开始老老实实在家做饭”。看到超市里一条好几块的抹布,她转头就走,“拼多多上买一条,不到1块”。
在生活面前,她宁愿不当什么所谓的“中产”。家里唯一还保留着的、曾经精致生活的痕迹,可能就是那台用了好几年的咖啡机了。杂志上那些红酒评析,对她来说已经是遥远的记忆。
只要一个人感觉到生活的拮据,就算一个从来不记账的人,现在也会变得开始精打细算。
有的中产家庭选择努力节衣缩食,攒钱留给下一代。比如上海开了设计师工作室的徐娜,她毕业于清华大学,和老公是校友,现在有三个孩子。最近,她专门研究了一下上海的升学率,焦虑感一下子就上去了,因为学习不好的孩子们,在中学阶段就有可能被分流出去。
“孩子们至少要上个大学,不然我们有点难以接受。”徐娜想。她准备给孩子预留一笔出国留学的费用,所以用来自己身上的钱格外的省。比如,她不敢换手机,一部iPhone用了好几年,前阵子屏碎了,也舍不得去官方店修,特地找了一个街边小店修。上次一家人去游乐园玩,一天一百的停车费,“太贵了”,她心疼不已。
▲ 徐娜的两个儿子在阳光下踢球,她刚怀上三胎。图 / 受访者供图
而郑州的二胎妈妈林小多,靠变卖家里二手物品,回收了一点钱。比如,最近,她就卖掉了上大学时候买的戴尔电脑和iPhone手机,一共217元。她给自己定下规矩,所有护肤品,必须用成空瓶之后再买新的,是彻底的空瓶,盖子打开,要把里面抠得一点不剩。现在,去超市买东西,也要专门把发票存下来,回来看看到底花了多少。
就连在充话费这种小事上,她也能找到羊毛了,专门用了云闪付,可以省下一块钱,这一块钱的“胜利”成了她那一天要专门记录下的事情。而那一天,她也失去了300块钱。原因是孩子咳嗽,她又犯了鼻炎,一天花了300块钱治病。
像很多人一样,她发出了一个脆弱的感叹:“不生病就是财富。”
▲ 图 / 电视剧《小欢喜》
用力奔跑
中产们究竟在忧虑着什么?
作家芭芭拉·艾伦瑞克在《下跌的恐惧》一书中给出答案:中产阶级的一大主要焦虑,在于害怕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为孩子重建阶层。
孙默对此感触很深,她和先生都来自中产家庭,“我们的父母比我们过得有钱有闲”。她的妈妈从年轻时就爱好文艺,直到现在,跟老姐妹们出去,还是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又买衣服又买包,一花就是几千块。
相比之下,有一次,她向妈妈炫耀自己买到的8块钱运动衣,妈妈的第一反应是:“女儿,你为什么现在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孙默害怕这样的下跌也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一个孩子出生一次,就是下跌一次,我们还有三个孩子。”她说。她所在的社区,很多人是随随便便就有三四套房,她们家是费力贷款下才买下一套——而这已是她毕生的资产。手里的资产不多,平均到三个孩子身上更少。对于“中产梦破灭”的未来,她忧心忡忡。
“中产这个概念,就是永远比上不足。”孙默总结说。
▲ 图 / 视觉中国
除了孩子,另一个关于“跌落”的担忧,来自于工作。
2021年下半年,郑州的林小多,她的丈夫和朋友想一起做一笔生意,投出去了30万。结果后来要不回钱,为这个事两人吵了不少次架。林小多跑去专门咨询公司的法务,想请律师打官司,但一听律师费要十个点,也就是要3万块钱,她又打起了退堂鼓,怕就算胜诉了也执行不了,那打水漂的钱就又多了3万。
家庭现在已经没有额外的积蓄了。她最担心的是丈夫失业,关键丈夫身处的还是房地产行业。有一天,丈夫从集团开完会回来,已经是晚上11点,一脸疲惫。集团又给他们区域下达了任务指标,他觉得这个指标根本不可能完成,但完不成就可能让他走人。
林小多感觉,丈夫一天的工作量,比自己一个星期的工作量都多,薪水又并不比前两年高多少,甚至还不如前两年。而现在,房地产公司招聘的岗位少,家里的经济来源开始被动地进入到一种不稳定的状态。那天晚上,夫妻俩靠在床头,他们已经很久没时间长谈了。
一个核心问题是,这样的焦虑,究竟是客观现实,还是身处同温层之中的主观判断?
孙默已经到了一个无法后退的阶段。她说,仅仅是维持“中产”,就耗光了自己所有的精力。
在曾经的期望里,一个大房子,三个孩子,一条狗,悠闲的午后,约着朋友看展、喝下午茶,这是孙默最理想的中产生活,但没想到,眼下的生活依然是这么手忙脚乱,甚至“拮据”。
这种挣扎,就像幼儿园开学的那天,她6:30就起床给龙凤胎搭配衣服,一定要得让别人看出来是双胞胎,但还不能穿得一模一样,要注意色系搭配。煞费苦心,最后终于搭配好了。而在短暂的光鲜之后,她依然要回到现实中。
▲ 龙凤胎每次出门前,孙默都要给他们精心穿搭。图 / 受访者供图
小宝发烧这一天,孙默从医院回来后,又忙了起来,开始为大女儿填写明年进入私立小学的报名表,学费一年15万。如果大女儿读了私立,那两个小的怎么办?是也要继续读私立?这意味着未来光三个孩子的学费就要每年花掉45万。
“想都不敢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唯一让她松口气的是,医生说,这次小宝只是普通的感冒。
(文中所有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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