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世界杯荷兰对阵西班牙的决赛当晚,17岁的哈基姆·齐耶赫身穿荷兰国家队球衣,和家人在荷兰中部城市德龙滕市郊的一家餐馆内享用晚餐。12年后,他在世界杯小组赛第3轮打进精彩吊射,帮助摩洛哥击败加拿大,力压克罗地亚和比利时夺得小组头名。
齐耶赫并不是特殊的一个。事实上,在摩洛哥26人大名单中,有14个像他这样出生、成长于欧洲,甚至成年后还入选过欧洲国字号的球员。
出生于荷兰的摩洛哥中场齐耶赫
俄罗斯世界杯上,摩洛哥的首发11人中,甚至都没有一个是土生土长的摩洛哥人。考虑到摩洛哥的总人口约为3500万人,而欧洲的摩洛哥移民人数仅为450万,这样个比例很不同寻常。
诚然,如今许多国家队中出现几名归化球员已是习以为常之事,他们或因祖父辈的护照,拥有多重国籍;或自小跟随父母在海外谋生,成年后自然入籍。但多达53%的海外球员比例,着实让摩洛哥成了本届世界杯上最具异域风情的球队。
事实上,这项纪录的最高值出现在4年前,获奖者还是摩洛哥自己。当时摩洛哥23名球员中有17人出生在海外,比例高达73%。相较之下,排名第二的塞内加尔和突尼斯,非本土出生球员比例为46%。
摩洛哥球迷
摩洛哥的欧洲移民潮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当时北非大部分法语地区的移民投奔法国,许多来自里夫山脉北部的柏柏尔人则大规模前往低地国家(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之后其中的一部分人又辗转去了西班牙。
在这些传统足球国家,移民孩子很快找到了生活中的乐趣,不久之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开始走上球员道路,很快他们就成为了这些非洲国家的人才库。
多年以来,摩洛哥国家队的海外选才计划一直进行得杂乱无章,导致许多摩洛哥裔球星拒绝接受征召。前曼联中场、如今效力于中超山东泰山队的费莱尼,就选择为比利时踢球;荷兰籍摩洛哥裔中场阿费莱几乎同时收到了来自荷兰和摩洛哥的征召。他最终披上了橙衣战袍,却在一些网站上被贴上了“叛徒”和“假摩洛哥人”的标签。
费莱尼
事实上,摩洛哥队更衣室也被地中海一分为二。荷兰籍摩洛哥裔后卫尤瑟夫·艾尔·阿克绍伊在接受荷兰杂志《硬草》采访时曾介绍道,“来自欧洲的摩洛哥人总聚在一起。整个国家队更衣室被分为两派。这两派之间赛场内外都充满着矛盾。本土摩洛哥人总在比赛中追求盘带和个人表现。欧洲摩洛哥人不会这么干,这是在青训阶段教练员灌输给他们的理念。”
毫无意外,多年来,摩洛哥国家队踢起来完全就像散装野球。1998年后他们接连缺席了之后的四届世界杯。曾效力于荷甲费耶诺德队的摩洛哥后腰艾尔·艾哈迈迪,曾为国家队出场超过10年,每次乘飞机前往摩洛哥备战比赛,他都感觉“我们只是上场去踢两脚球,但这并不是度假,尽管看起来和度假也没啥区别。纪律感严重缺失,球队就像一盘散沙。”
这也难怪时至今日,大多数荷兰籍摩洛哥人还是更愿意支持荷兰。一半时间住在阿姆斯特丹,另一半时间则住在坦吉尔的小说家阿卜杜勒卡德·贝纳利就表示,“我一直觉得摩洛哥踢得很烂,我被荷兰足球深深吸引,荷兰足球的风格更贴近我的内心,而且荷兰队员的背景也多种多样。”
身穿6号的摩洛哥队长塞斯,出生于法国
荷兰人马克·沃特认为:“欧洲踢球的摩洛哥球员,在各方面都强过摩洛哥本土球员。摩洛哥球员技术一直不差,问题出在防守和拦截,以及最重要的决策层面。”同时他也指出,许多非洲球队传球能力差,主要还因为当地的场地条件太差,从而限制了短传。
许多非洲球队都有归化欧洲后裔的传统。2014年,摩洛哥的死敌阿尔及利亚杀入世界杯淘汰赛,就得益于队内16名法国出生的球员(当时是23人大名单)。
同一年,摩洛哥足协发起了一项名叫“让天才回归故土”的海外招募计划。按照国王的旨意,甚至移三代、移四代都在征召范围内——而这意味着放弃摩洛哥国籍反而在法律上成为了一件很难的事。
出生于西班牙的阿什拉夫,与母亲庆祝胜利
摩洛哥足协的行动立即奏效。2015年,齐耶赫因伤错过荷兰队征召。荷兰时任主帅希丁克回忆道,“这简直是一种耻辱,我本身以为他入选荷兰国家队是必然的双向奔赴。”但事实并非如此,齐耶赫选择了摩洛哥。时任荷兰队助理教练马尔科·范·巴斯滕嘲笑他是一个“傻小子”,但齐耶赫参加了2018年的俄罗斯世界杯,而荷兰队没有。
齐耶赫与莫德里奇
有一些球员尽管选择了摩洛哥,却给自己带来了困扰。目前效力于法甲昂热队的中场索菲尔·布法尔就将这种抉择比喻成“选择爸爸还是妈妈”。起初他对是否代表摩洛哥踢球心存犹豫,“为法国踢球是我一生的目标。”这段真情表露给他在摩洛哥本土带来的只有网暴。2016年他穿上了摩洛哥战袍,仍然表示,“我永远不会忘记法国带给我的一切,这个国家帮助我成长,也很好地接纳了我的父母。”
年轻一代的欧洲摩洛哥裔有一种多重身份认知,作家贝纳利对此解释道,“他们‘属于街道’,是穆斯林,也是荷兰人。这三种身份往往会混为一体,他们希望自己的多重身份能同时被人认可。”
然而,2001年9月11日,大部分荷兰籍摩洛哥裔还是深深被荷兰社会所伤害——911事件在全球范围内迅速发酵,阿拉伯群体被狭隘地塑造成了全民公敌,他们上了飞机的禁飞名单,成了“恐怖主义”的象征。哪怕他们出生在这,甚至他们的父母也出生在这——他们仍然被蔑称为“摩洛哥佬”(Marokkanen)。
贝纳利补充道:“极右翼荷兰政治家告诉他们,‘你们不属于这里。’如今年轻人则会反击道,‘是的,我们在你的地盘上,但还是摩洛哥人。’对于他们而言,‘摩洛哥人’是一种骄傲的身份标签。这种身份代表着勇气,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摩洛哥足球运动员是他们的英雄,因为他们勇于将摩洛哥身份穿在自己胸口。”与此同时,这些年轻人前往球场看球或在街上踢球时,也不再身穿法国球衣,取而代之的是阿尔及利亚、摩洛哥、突尼斯......
爆冷战胜比利时后,法国南锡的摩洛哥球迷走上街头庆祝
认知双重国籍身份是个复杂的过程,更何况“摩洛哥人”本身也不是一个简单的身份。贝纳利研究发现,哪怕是同样身处比利时的摩洛哥人,也会分成弗莱芒、布鲁塞尔和瓦隆这三派。如今的摩洛哥队内更是充斥着各国语言。
本届世界杯中,国家队主帅雷格拉吉会跟球员们在更衣室里说法语和英语。但马兹拉维不懂法语,所以在他看来,球队中“对不同人你需要说不同语言,英语,摩洛哥语(阿拉伯语方言)或荷兰语。”同时他也表示,“讲荷兰语的球员们总在一起玩。”但他的荷兰语队友索菲扬·阿姆拉巴特强调,“我们都是摩洛哥人,我们甚至长相都一样。”全队甚至会在斋月一同祈祷和禁食。
和齐耶赫一样,马兹拉维也出生于荷兰
足球有输赢,球迷有情绪。总免不了有一些摩洛哥球迷,会在这些归化球员表现不好时吐槽两句:“他们应该选择本土球员,至少他们比赛带种。”但这些“欧洲人”很快用强调整体压迫和场下纪律的欧洲足球捕获了球迷们的芳心。上个世界杯周期,时任主帅勒纳尔(现沙特阿拉伯主帅)甚至会在训练中使用侦查无人机。阿姆拉巴特惊叹道:“这些无人机能观察到一切,就连谁在做热身运动时偷懒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主帅雷格拉吉坚信,“阿什拉夫和齐耶赫本来就不是外国人,他们融入团队的速度超快。”齐耶赫甚至表示,他经常在摩洛哥的海滩边,看到孩子们穿着印有他名字的盗版球衣踢野球。
小组头名出线,摩洛哥全队将主帅抛起
摩洛哥的侨民也开始拥抱这支队伍。正如穿着印有切格瓦拉头像的T恤,穿着摩洛哥球衣去现场看比赛,已经成为一种叛逆的时尚。齐耶赫甚至表示,一些非摩洛哥裔荷兰朋友也会主动让自己给他们寄几件摩洛哥球衣,好让他们在足球比赛或者现场观赛中显得与众不同。
每年夏天,许多欧洲摩洛哥家庭会长途驱车一路向南回到故乡,车子后备箱装满了给乡下亲戚准备的礼物。随着摩洛哥在本届世界杯顺利晋级淘汰赛,不久之后,这些回乡的汽车上也许会骄傲地插上两面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