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 刘程辉 编辑/冯雪】
“这才是该火的国漫!”
“绝了的演绎和中国画风!”
“看哭了!我竟然和妖产生了共鸣。”
很久没见国产动画这么热闹了,而《中国奇谭》正是这样的存在。
开年伊始,这部以“妖”为精神内核的国风动画短篇集如黑马般在社交媒体上刷屏,重新燃起了观众们对国漫的信心与期待。截至目前,这部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下称上美影)、哔哩哔哩联合推出的作品已开播三集,在B站平台播放量已超过6600万,拿下豆瓣9.5的高分,其中五星评分更是接近了八成。
《中国奇谭》包含了由11个导演创作的8集独立故事,时间跨度纵览古今,画风各不相同,向观众展现了颇具中式想象力和独特魅力的一群“妖”。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剧集可以说是“一集封神”,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引发了网友强烈“代入感”,贴近生活的剧情和反转的温暖结局触动人心,打了个“开门红”;而被网友大呼“看不懂”的第二集《鹅鹅鹅》,以独特的美学风格和宽广的解读空间掀起了一波评论热潮。
观察者网近日对话《小妖怪的夏天》导演於水以及《鹅鹅鹅》导演胡睿,挖掘片中的创作细节与现实意义,探寻中国动画人的内心与思考。
不让大圣露脸,“给小人物一个视角”
“国漫的味道回来了!”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甫一开播,那令人再熟悉不过的手绘画风迎面扑来,立刻唤醒了观众脑海中关于童年动画的记忆。导演於水透露,其实最初国风的味道没这么浓,当初按第一种方案把背景画了大概五分之一的时候,创作团队和上美影的老前辈们都在想还能不能更上一层楼。于是他们就邀请美术总监一起,重新打磨了一版新的美术风格设计,使用了水墨技法来绘制背景,也就是现在呈现出来的作品。
在传统的美术风格下,现代的故事内涵引发的反响却更强烈。
故事以《西游记》为背景题材,却并未以取经师徒为主角,而是从一只在“浪浪山”打工的无名小猪妖切入,围绕妖怪大王动员手下准备“活捉唐僧”的主线展开。全片刻画了一幕幕生动而富含黑色幽默的桥段:向上级诚恳提建议时却挨骂、身上的鬃毛被当作刷子刷锅、辛苦收集的柴火因大王改变主意而作废、下山采购时带包子回家看望妈妈和弟弟妹妹、向唐僧一行告知危险时却遭大圣“当头一棒”......
全片还剑走偏锋地并未让师徒四人露脸,妖怪洞的大王也没有出现在画面中,全程专注从小猪妖的视角叙事。
“我们一开始确定的就是小人物视角,把视角放得很低,跟小猪一般高。在这个视角很难看到或接触到大人物,所以从片子开头到最终都比较坚定地贯彻这种视角。所以即便最后大圣出现了,我们还是想着不让他露脸为好。”於水说,至于为何将主角定为小野猪,自己主要还是从造型方面考虑,“一般动画片里很多主角都是动物,我想找个不太常见的动物,思考了一下觉得小野猪比较合适。”
打工人职场生存记?“其实并非创作出发点”
小猪妖在大王洞打工的种种经历,让不少网友找到了同为“社畜”“悲催打工人”的共鸣。而当小猪妖回家看望妈妈和弟弟妹妹,猪妈妈用葫芦瓢舀水并叮嘱孩子“多喝水”的桥段,又让很多人油然而生“这就是我妈”的感触。
於水透露,在创作过程中团队想到了五六个桥段,后来精选了刷锅、做箭等小猪妖打工的情节,“更有代表性,也更容易写成故事。”
“小猪与妈妈对话的情节,像是喝水的桥段,这更是我们深入骨髓的一种体验吧,”於水说,中国人一直比较重视家庭观念,母亲对孩子的关爱,有时候是过度的关爱,希望通过这个片子表达出来,一方面能够丰满小野猪的角色,另一方面让整个故事显得立体。
《小妖怪的夏天》导演於水接受观察者网采访
在谈到有网友将《小妖怪的夏天》比作“职场生存记”时,於水表示,创作团队并不是为了表现“社畜”这个话题才去做这个动画片的,一定是先有故事和人物的框架再去确定情节。
“我们把故事设定在妖怪洞里的小人物、小角色,他一定会跟别的妖怪产生人物关系,比如他的顶头上司、同事们等。我们一看这样的环境,确实有点像我们的职场,只要人和人产生关联的地方,一定就会存在矛盾。”於水说,“妖怪洞是一个机构比较臃肿,层级比较分明的系统,主人公是一个底层的小人物,我们的创作方向自然而然地就会往职场的方向去靠拢。”
於水补充道,片中的另外很多细节也体现了团队成员多年来对社会的观察和体验。
“我们想把这些很自然地加入到短片中,这些对我们和观众实现共振是比较重要的。当然这不是创作最根本的目的,最主要的还是把故事讲好。”
结局反转揪人心,“我们还是想让故事温暖些”
片中,原本为大王活捉唐僧计划而忙碌的小猪妖,无意中听到了师徒四人的传奇故事,内心开始泛起涟漪,最后当看到唐僧一行即将踏入陷阱时,小猪妖跑了出去大声呼喊着让他们停下,却遭孙大圣“当头一棒”......
演到此处,表达心酸的弹幕霎时间刷屏,大呼“这才是社会现实”“小人物真正的悲凉”。不过紧接着,当大圣不费吹灰之力消灭了那些曾欺压小猪妖的妖怪时,画面中突然传来了大圣的声音:“除了那只小猪妖,俺倒是放了他一条生路”,大圣还伸出手给了小猪妖三根毫毛。经此反转,故事以温暖作结。
看到这样的结尾,部分网友认为如果没有反转,似乎会更加耐人寻味,立意也会更深刻;但从更多网友的评论看,他们还是被这样暖心的结局“治愈了”。
於水透露,最初结局并非一种方案,如今之所以这么设计,还是想把更多的温暖传递给观众。
“实际上曾经有好几种方案。最早确定的是一种开放式结局,就是大圣一棒子把小猪打倒了,至于小猪是晕倒了还是其他什么样由观众自己想象。”於水说,后来他们经过同出品方监制小组的讨论,大家在看半成品的时候觉得这种结局有一点残忍,所以创作团队在想有没有可能让小猪再活过来,再站起来,
“只有这样才能让作品获得更多人的喜欢,同时也能让作品有个提升。一方面这增加了剧情的转折,另一方面观众其实也希望有个温暖的结局,大圣能有个温暖的形象。”於水说,“从最终效果看大家也比较喜欢。最后让故事的调性和气质能够温暖起来,这是很重要的。其实这是创作中一个正常的过程,因为在创作中会有各种不同方案之间的比较和选择。
在感受到温暖的同时,大圣伸手递出的三根毫毛,也让网友开始联想:这是不是下一部的序曲?
“其实我们自己在看片的时候也会萌生这个想法,但是看缘分吧。”於水表示,如果观众喜欢我们也可以考虑。“创作的过程中只是给观众一个想象的空间,给小猪一个美好未来的想象吧。我注意到很多网友也开始琢磨这个事,还有人在往后编故事,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值得一提的是,片中唐僧的配音让网友感到惊喜,因为他正是86版《西游记》唐僧一角的配音张云明老师。
“这是配音导演给我的一个惊喜。他说我今天给你请来了一个特别牛的配音张云明老师。”於水笑着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张老师拿着剧本、看着画面就开始配音,突然就疑惑了:这唐僧怎么不露脸呢?他什么时候露脸?配音导演回答说,唐僧一直没露脸。后来张老师又一看只配了两句音就结束了,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看不懂”打开讨论空间,“现实焦虑就是人们的鹅笼”
相比于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第二集《鹅鹅鹅》的“妖气”显然要浓烈得多:默片加字幕的叙事方式,哥特式的美学表达,都让网友频频打出“荒诞”“晦涩”“诡异”等弹幕。
《鹅鹅鹅》故事改编自我国经典志怪小说集《续齐谐记》中的“鹅笼书生”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年轻的货郎去邻村送两只鹅,在鹅山遇到一个瘸腿的狐狸公子,目睹了一幕幕心上人层层“套娃”的荒诞场景。货郎最后不但丢了要送的两只鹅,还丢了那只他心仪的鹅妖。
尽管“鹅笼书生”的故事已经是一个常被引用的典故,意指“幻中出幻,人生变化无常”,可《鹅鹅鹅》一经播出还是难倒了不少网友,直呼“看不懂”,随之而来的是各色的解读和评析,讨论空间一下子打开了。
导演胡睿说,他注意到了网友的解读,很多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角度,文思也比较新颖。在他眼里,倾向从情感角度理解《鹅鹅鹅》,表达了情感的得与失。
“我的一个创作主张就是好的作品,其实都离不开好的情感的表达,因为人就是靠情感在生活,没有情感,这个人的生活是无法想象、非常乏味的,所以从情感或者甚至从爱情这个角度,我觉得都可以理解这部作品。”
就在《中国奇谭》收获无数成年“粉丝”的同时,一条质疑该片的网帖在社交平台传播开来,直指《中国奇谭》把自己的孩子“吓哭了”,甚至造成了“绝对的童年阴影”。帖文中“动画一般是给孩子看的”言论也引发了网络讨论。
近年来,有关动画“全龄化”的讨论屡有出现,而要想做到老少皆宜,现实却往往众口难调。在美术风格、作品立意和情节设定等方面,导演们也有着自己的考量。拿《鹅鹅鹅》这部作品来说,胡睿赋予了它很强的现实意义。
《鹅鹅鹅》导演胡睿接受观察者网采访
“这部片子不光反映出情感的焦虑,还有职业、健康等大大小小的焦虑,这就是人们的鹅笼。最后片中主人公没有选择进入鹅笼,其实就已经反映出我们的一种创作观念——不用过分焦虑,只要一个人能够守住自己的本心,就不用担心失去太多东西,就是所谓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的境界。”
胡睿说,人们在现实当中太缺乏安全感,太容易焦虑了。“喜欢一个人就怕他不喜欢你了,担心他好像另有新欢,于是想到各种办法去禁锢自己的爱人,不让他出门、看他的微信,查他电话给他定位等等,但这样就能够解决这问题吗?并不能解决,因为连他心里怎么想也不知道。与其让自己这么焦灼、焦虑,倒不如放开胸怀,就像我们的书生一样,最后他连一点小小的纪念都没法保留的时候,那么留给他的是什么呢?留给他的就是广阔的天地。往前走,人生总还有更多的风景。”
画风“妖”气浓烈,“并非刻意放大恐怖元素”
《鹅鹅鹅》没有声音对白,采用字幕解释情节的默片形式。片中以黑白色彩为主基调,主人公货郎带着阴郁的烟熏妆,狐狸公子尖锐的五官尤其是血红色的面部色彩,给全片笼上了一层浓厚的“聊斋”意境。
胡睿说,之所以选择用默片来表现,就是想给大家看更多的表演,希望大家能够从画面中去发现一些线索,为观众提供一点“阅读”的乐趣。“我们能少说一个字,就不多说一个字。”胡睿提到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今天的青年都有打游戏的生活经验,游戏画面经常会给出一些信息和提示,《鹅鹅鹅》采用这种方式也是想拉近跟当代的距离。
对胡睿来说,之所以选择这种引发讨论的“恐怖”画风,其实并非刻意为之,这跟他多年来的动画教育经历密不可分。
“我小时候还没有太多的欧漫、日漫,能接触到的多为老一代艺术家的连环画。《鹅鹅鹅》的意象选取和中国连环画艺术是一脉相承的,但是手法是不同的。后来我到了青少年阶段学习素描,受到了表现主义、哥特式美学的影响,自然而然地会把这部分叠加进去。这就是画风形成的过程,可以说几乎伴随着我整个受教育和成长的经历。”
“所以没有刻意往恐怖片的方向去靠,”胡睿说,他在阅读《聊斋志异》《太平广记》这样的志怪文学时,书中的某些桥段总会给他一些惊魂的瞬间,会特别的提神,人仿佛一下子就醒了,他也就顺势把这种体验带到了片中。
“我总在想,妖怪和人应该还不太一样,妖怪比人要更原始,要更洒脱一点,没有人那么多的羁绊,所以《鹅鹅鹅》的狐狸公子有些张扬,带有一点攻击性,还有小尖牙,其实都是人最初始本身的状态。他不懂人情世故,也不会人情练达,想什么就说什么,但在现实世界中我们是无法这样生存的。”
胡睿说,他在创作中考虑过观众对这种画风接受度的问题,但无论网友是否接受,他都尊重,大家拥有自己解读的权利,无论怎样的评论,都是很好的鼓励。
至于《鹅鹅鹅》的狐狸公子是否如观众猜测的那样是在致敬《天书奇谭》中的阿拐,胡睿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因为我太喜欢《天书奇谭》这个作品了。”他说。
《天书奇谭》里的经典角色独腿狐子阿拐
显然对于胡睿而言,他在志怪文学领域的探索远远没有结束。他说,改编其他志怪小说作品的计划一直都有。
“我每天都会做一些案头工作,从《太平广记》《酉阳杂俎》《唐传奇》等等的志怪小说中挖掘一些好故事,但是不会刻意往恐怖方向去靠。这些故事有的地方会有一点小小的惊魂,但更多地方是对想象力和生活本质的很真实的挖掘。”
胡睿认为,一些惊魂的桥段可以作为提神的东西放在作品里面,但把中国艺术当中更多“奇、趣、美”的东西挖掘出来才是最重要的,这可能会比把整个作品大张旗鼓地做中国恐怖故事集,要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中国动画恰逢百年当口,“应该有一些更独特的东西”
去年,中国动画诞生整整一百年,上美影是绕不开的名字,其发展轨迹与中国动画发展高度重合。《大闹天宫》《黑猫警长》《宝莲灯》《大耳朵图图》等一系列作品,伴随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
“创作过程本身就是一个传承的过程。”於水忆及上美影前辈们的帮助颇有感触,“老艺术家们给了我很多启迪。正是在他们的建议中逐渐试验并完善,作品才最终有了现在的样子。”
然而,中国动画似乎“沉默”太久,一直在等待新的爆发。
《中国奇谭》总导演陈廖宇曾在某次连线直播中谈到,突破困境并不容易,特别是在变革时期,总会受到条件或时机的制约。正是因为上美影这块牌子,老前辈们一直没有停止过努力,因为大家知道,社会对我们是有期待的。一定得把困难克服,对他们的期待作出回应。
上美影曾创作了《黑猫警长》《大耳朵图图》等一系列中国动画经典之作
在陈廖宇心里,《中国奇谭》这部片子一方面是对上美影前辈们的致敬,用他们当年的方式去实践一遍;另一方面,《中国奇谭》恰恰是新阶段、新征程的起点,是一个新的开始。
“从这个项目开始,大家会看到各式各样符合这个时代特征的新的创作方式的出现。”
这次《中国奇谭》破圈,让不少网友感叹,这是今年国漫崛起的标志。
不过,胡睿坦言,“中国动画应该有一些更独特的东西出来”,当今的中国动画距离世界先进水平还有差距。
“等到我们随便拿出一个很普通的东西,国外也能兴奋地跟风,这才是中国动画特别值得骄傲,或者说真正强大的时刻。”胡睿说,“我们有那么多版权公开的故事资源、绘画资源,如果我们用现代意识或者电影手法来表述,可能真的就会迎来另一番局面。”
胡睿坚信中国动画总有一天会走出自己独特的路,重新在世界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到那个时候,会有更多的世界的观众来喜欢中国的动画,中国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