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
陪诊师,顾名思义,就是陪患者去医院就诊。
在陪诊师赵凯所在的二线城市,陪诊一天的价格是200元至400元。一线城市的陪诊费用,每天在400元到600元不等。这份营生无需太多技能,只要时间充足就可以。也正因此,他们被称作是“贩卖时间的人”。
两年多以来,赵凯陪诊过600多次客户。他很欣赏一句话:“医学的最大价值不是治愈疾病,而是安慰和帮助病患”。赵凯认为,这正是陪诊的意义所在。
文 × 林樾
编辑 × 柯南
早上7点多,医院很多科室还没开诊时,赵凯就站在了大门外。他不是医生,却对这家医院的各个科室了如指掌;他并非患者,但操的心一点不比患者少。
入行两年多来,赵凯几乎每天都会去同一家医院。这家三甲医院早上8点开诊,下午6点结束,每日门诊量有3000多人次。一整天里,会有各式各样的患者鱼贯而入,他们看病、检查、买药,为自身的健康状况焦虑。
这家医院里,共有450多位主任、副主任医师。前两年,医院为了方便患者就诊,把许多就医流程进行了数字化。但数字化带来便捷的同时,也让不少老人和一些来自农村的患者茫然失措。
其实,就算年轻人,如果不常和医院打交道,去就诊时也会被流程搞得一头雾水。而正是这繁琐的程序,给陪诊师们带来了一次次生意机会。
在陪诊期间,赵凯不仅要替患者排队、挂号、买药、取结果、买饭、缴费、传达医嘱等,有时还得陪着聊天、吃饭、散步……细致入微的陪伴,比有些患者的家属还要用心。
不过,很多人对陪诊师的工作并不理解。赵凯说:“都认为我们就是黄牛,想找我买专家号。我只要一拒绝,人家就说,连专家号都挂不到,还做什么陪诊呢?”
“安慰和帮助”
赵凯今年31岁了,身高1米75,体重近80公斤。他有些近视,不戴眼镜时,眼睛总是眯着一条缝。好在,他没有脱发,胖胖的身躯,加上一张娃娃脸,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做陪诊师之前,赵凯是一名健身房销售,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门店附近转悠,逢人就说:“你好,游泳、健身了解一下。”
那时赵凯每天上午10点才上班,但自从做了陪诊师,每天早上五六点就得起床。幸好,他生活在一个省会城市,不用像一线城市的很多上班族一样,必须搭乘特别拥挤的地铁。
大多时间,他的出行工具是共享电动车,只有特别着急时,才会叫一台网约车。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赵凯总会在街边买一份煎饼果子当早餐,一边骑车,一边吃。
尽管早晨出去时,路上还不算拥堵,可赵凯仍会赶抢时间,经常将车子跑到最高时速20公里。他说,陪诊就是和时间赛跑。
之所以赶时间,是因为这家医院早上8点开诊,他要尽量排在前面,让陪诊对象能尽早见到医生。
赵凯常去的医院,是当地最好的综合医院。这里每天接待的患者,既有本市和省内的人,也有从周边省份赶过来的患者。
医院里总是人满为患,这也给陪诊师带来生意机会。摄影:林樾
可这么长时间以来,无论他去多早,总也没能排到过第一个。每次到医院时,挂号窗口总是排着很长的队,那些名医或专家的所在楼层,早被堵得水泄不通了。
做了两年多陪诊师的赵凯,对此见怪不怪了,可那些等待的患者,个个满脸愁容。
他们当中,有人不知如何使用自助设备,有人找不到就诊楼层,有人看不懂检查单,还有人连字都不认识……
虽然医院也有导医台,但那里总挤着很多人。还有一些患者,即便工作人员详细告诉了他们所有流程,可只要一离开导医台,转身就蒙掉了。
这种蒙掉的状态,几乎伴随整个就诊流程。尤其面对自助设备,很多老人根本不会操作。
“现在挂号、缴费、打病历、打光片,都是在机器上操作。”一老年患者说,他们不知道怎么弄,有时因为视力问题,甚至连屏幕都看不清。当他们在自助设备前待久了,后面的人还会不耐烦。
事实上,赵凯常去的这家医院,专门派人守在自助设备那儿,目的就是帮助不会操作的人。可有时就诊者太多,工作人员忙不过来。
除了不会操作设备,更多患者面对医生开出的检查单,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比如,仅透射性照片检查,就有DR、CT、核磁、B超等,普通患者几乎看不懂。对于这些,赵凯以前也分不清,直到做陪诊师后,他才慢慢弄明白。
有时候,不少患者还因看不懂检查项,与医生发生口角。最常见的,就是很多人分不清“心电图”和“动态心电图”。
常规的心电图,是在检查完后立即出结果,整个过程就几分钟;“动态心电图”则是在患者身上佩戴一个动态盒,至少连续监测24小时,有时需要更久。
可很多人以为两者是一回事,然后在“心电图”队伍排了很久后,最终发现站错了地方。
于是,赵凯常能听到患者和医生的争吵:“你这不是写着心电图吗?”“这是动态心电图,不是心电图”,“你都说是心电图了,又说不是心电图。”对此,医患双方都很无语。
很多人面对医院的流程,总是一头雾水。摄影:林樾
每次在医院看到这种争吵,赵凯都会主动上前将患者带到正确的科室。
时间久了,医生也都认识了赵凯。偶尔,双方吵得不可开交时,医生还会大喊:“小赵在不在,快把他领过去。”
当赵凯接触上医生推过来的患者后,就会主动递个名片,并说明自己是有偿陪诊。“半天200元,一天400元。”赵凯称,每半天是以4小时计算,如果提前结束,也是按全时段收费,但每超一小时,需加收50到100元。
大多数人在听到有偿陪诊后,还是能接受的。但也有人将其看成是和医院在利益勾结,并转身将名片扔到垃圾桶。他也不止一次在厕所纸篓中,看到过自己的名片。
赵凯坦承,这种质疑很正常。但他强调,他和医院彼此不涉及利益,最多就是帮医生搬搬设备,帮护士取快递,“陪诊的方方面面,也是人情世故。”因为,他常去的那家医院,还有不少陪诊师,大家都努力和医院维持好关系,至少不能被保安赶出去。
当然,在维持好与医院关系的同时,赵凯想得更多的,仍是如何服务好患者。
每次在陪诊前,他都会根据患者的情况,提前到医院踩点,并叮嘱患者需要准备什么,然后规划好时间,尽量高效完成陪诊。
到了医院后,除了患者必须要出现的地方,赵凯会让患者在一个地方等着,他会完成剩余的所有流程。
为了方便患者,赵凯的背包里,经常放着充电宝、口罩、雨伞,手纸、老花镜等。他冬天还给患者带暖手宝,夏天给患者拿扇子,比患者亲人还要亲。
对于这种细致入微,赵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很欣赏一句话:“医学的最大价值不是治愈疾病,而是安慰和帮助病患”。赵凯认为,这正是陪诊的意义所在。
“他们只是不愿一个人去看病”
两年多下来,赵凯前前后后陪诊过600多次客户,这些客户的特征很集中,通常是子女不在身边的老人,丈夫极少陪伴的孕妇宝妈,和在城市里打拼的独居年轻人。他们每个人去就诊时,都会表现出些许无力感。
赵凯最多的业务,是外地子女给父母下的单,尤其最近两年以来,这种陪诊变得多起来。
在医院里独自等待就诊的老人。摄影:林樾
今年早些时候,赵凯接了个来自外地的单子。下单人名叫田丰,今年39岁,独生子,在外地工作。几年前,他母亲去世后,父亲不愿到外地与其同住,一个人留在了老家。
那段时间,因为当地疫情正严重,田丰无法赶回老家。恰巧,他父亲总说胸闷头晕,在乡卫生院、县医院就诊后,症状没有改善。
田丰本想让亲戚带父亲去省会检查,可亲戚都说腾不出时间。而他的父亲,一直在家务农,虽然现在会使用智能手机,但到市里的话,连公交、地铁都不会乘坐。
后来,田丰在短视频平台搜索了家乡的陪诊员时,最终选择了赵凯。当时,田丰估摸着需要一天时间,就先付了200定金。
一切就绪后,田丰知道父亲怕花钱,就让赵凯配合自己演戏,说两人是朋友,赵凯纯粹是帮忙。其实,赵凯经常会遇到这种善意的谎言,他也从来不会去戳穿。
商量好后,田丰在网上挂了号,并把截图发给赵凯。出发的当天早上,他给父亲叫了网约车,目的地设置成那家医院,赵凯就在医院门口等着。
让赵凯没想到的是,田父害怕耽误“朋友”赵凯的时间,还给他带了两瓶蜂蜜以示谢意。
在赵凯的陪伴下,老人的检查很顺利,赵凯让他坐在候诊区不要乱动,自己完成了剩下的全部流程。所幸老人的身体并无大碍,医生开了药后,赵凯就把他送回家了。
田丰对整个过程很满意,最后非要多付给他100元。
赵凯说,他经常遇到像田丰父亲这样的状况,而这也已成为社会问题。
目前,中国约有1.9亿老人患有慢性病,很多老人需要定期上医院看病、换药等,但因子女不在身边,有超过70%的老人须独自就医。而他们面对医院的各种仪器和复杂流程时,大多是惊慌失措的。
有了赵凯这样的陪诊师后,的确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这个难题。
有时候,如果熟悉的客户不方便来市里就诊时,还会直接让赵凯去找医生,然后打开视频进行问诊。然后,赵凯再将药品寄过去。
但赵凯也不是所有老人的单子都会接。如果对方年纪过大,或行动不便的话,他都会谨慎考虑。除非是有家属陪同,否则一般不接。
相比于子女对老人的温情谎言,赵凯不能理解的,是经常无法陪孕妇宝妈的丈夫们。
这些男人,有的在外地工作没办法,但还有很多就在本地。至于无法陪伴的理由,他并不清楚,客户也不想说。
在赵凯心里,其实不太想接这类的陪诊。因为很多孕妇宝妈的检查涉及隐私,有些医嘱,他也不太好意思说出口。
但他发现,大多孕妇宝妈对此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人提出必须是男性陪诊。
“我觉得,这时候的女人更敏感,可能找男陪诊,就是想要一种安全感。”赵凯自称,他不止一次在陪诊时,有宝妈哭着对他说:“我老公有你一半细心,我就满足了。”
早期,赵凯还会接些更奇怪的单子——有的女孩下单,让他陪着去做人流。因为这种单子收费较高,每次800元左右,所以,赵凯不想拒绝。
不过,赵凯一般不让女孩选择公立医院,而是去民营医院。然后,他常冒充女孩男友或亲属在单子上签字。
由于这种陪诊存在极大风险,赵凯现在不敢接了。他也听说过圈子里,有人陪女孩打胎后,最终反被女孩的男朋友打了一顿。
许多陪诊师替患者去排长队。摄影:林樾
实际上,赵凯最喜欢的单子,还是陪诊年轻人,尤其是独居者。这些人让赵凯陪诊,很多时候并没什么大病,只是去拔智齿、体检,或常见的头痛脑热等。
这种陪诊很简单,大多时候,赵凯只是陪客户在医院输液,然后出去买瓶水、买饭什么的,收费和陪伴老人是一样的。
看着这样的独居青年,赵凯心理也很复杂。从这些人的身上,他看到的更多是孤独与疏离:“他们只是不愿一个人去看病。”
“我遇到一个刚毕业的男孩,为了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赵凯说,朋友替他叫了陪诊,他看着躺在床上的男孩,仿佛看到了自己刚毕业时的样子。
男孩身体恢复后,赵凯问他为什么一个人生活。男孩说,自己什么都还没有,也早就习惯了独居,不想被人打扰。
而中国的单身独居群体,去年的人数大约是9200万。这些人平时看起来自由自在,但身体遇到状况时,还是会感觉脆弱。
在陪诊这些年轻人时,赵凯也常常哭笑不得。因为现在很多人生病了不是去医院,而是先在网上搜索看病。
“网上看病,起步都是癌症。”陈凯说,很多人只是肠胃不舒服,网上一查,以为得了胃癌,还有人皮肤瘙痒,非认为自己患了皮肤癌。
一些人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并向赵凯哭诉自己的“一生”,甚至把遗言写好,让他日后转交给家人。
当到医院检查后,发现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小毛病时,他们又会感慨地说:“靠,活着真好。”
赵凯也在这一次次的陪诊中,看到了人生百态。
“生活最好的样子”
赵凯的老家在河北农村,大专毕业后,一直没有固定工作,他先后做过房产销售、快递员、安利推销,以及健身房销售。
虽然这些工作都没做长久,但赵凯的社交能力被锻炼了出来。而他对陪诊师的了解,缘于2020年上半年自己的一次住院经历。
当时,赵凯在踢球时踝关节受了伤。住院期间,他发现隔壁床有个年轻人,一开始无人照顾,后来突然来了个年轻男子为他跑前跑后。
起初,赵凯以为两人是朋友,后来,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有偿陪诊。当时,他就觉得这行不错,几乎不用投入成本,只要有时间就行了。
代取报告也是陪诊师的服务范畴。摄影:林樾
可在有意入行后,他当时并不知道怎么加入,于是就在短视频平台搜索了陪诊师,结果跳出很多内容。其中,还有不少自称是导师的人,号称招收学员。
经过一番对比,赵凯与南方一名导师联系后,对方说根本不用上课,只要交1500元教材费就可以。其中,500元是文字资料,1000元是视频资料。
起初赵凯担心被骗,可想着最多也就损失1500元,便把钱转了过去。导师很快将资料发了过来。
这些资料不复杂,里面除了怎么做陪诊师外,就是如何拉客户以及运营接单账号。
赵凯只用了两天,就把所有资料看完了。当时,他正好也没理想工作,就决定去做陪诊师。
虽然看资料没用多久,但为了摸清医院的情况,赵凯先后花了2个多月时间。他把所在城市大小医院几乎走了一遍,并重点盯了两家医院。
“一个是这里最好的综合医院,一个是骨科医院。”赵凯说,据他观察,这两家医院患者最多,几乎每天都是乌泱泱的人群。
为了踩点,他那段时间几乎每天去那两家医院,一层一层看,一间一间记。最后,他不仅熟悉了各个科室,连每个厕所、消防出口、停车场位置也都了如指掌。
担心保安驱赶自己,他还隔三差五给保安买烟,开口不是喊哥,就是叫叔。
正式开工前,他还在医院拍了不少空镜头,然后配上制造情绪和焦虑的文案,发到短视频平台,目的是为了接单。例如:《父母生病,疫情回不来怎么办?当然是我替你陪诊!》、《一个人怎么能去医院?你没伴侣但有我啊》。
在医院里茫然失措的病患。摄影:林樾
他接的第一单,是一位年轻夫妇带孩子到省城看病。当时,那个小女孩得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赵凯陪着他们做了检查、办了住院手续。
虽然第一次有些紧张,但面对比他还紧张的患者家属,赵凯没露出新手破绽。
慢慢的,随着单子越接越多,他也逐渐自信起来。
现在,赵凯的接单渠道分为线上和线下。线上是依托短视频以及电商平台,线下主要依托病人、熟人、医生和医院。
在入行一年多时,赵凯已有了自己的小团队。目前,他的女友负责招募、线上接单,赵凯则常混迹在医院打通线下市场,并亲自陪诊。
不过,赵凯的团队成员多是兼职,他每单抽取30%-50%的费用。
与此同时,赵凯也摸索出了固定的工作流程。通常,如果想找陪诊,得提前两三天预约,当预约完毕,开始对接时,他们先会提醒挂号。
“没挂号的话我们可以协助挂号,但不代挂号,因为我们不是黄牛,客户挂不上的专家号,我们也基本挂不上。”赵凯说,常有黄牛找自己合作,但都被他拒绝了,“这行没什么特殊,连插队都不行,我经常替患者排几个小时的队。”
在陪诊前,赵凯还得询问患者,是初次就诊还是复查,以及预约开单取药或检查等问题。
这个行业还有个规矩,就是必须先收定金,因为很多客户经常摇摆不定。只要定金一交,双方就开始签委托陪诊合同与保密协议。
之所以签协议,赵凯说主要为了规避一些责任:“万一陪诊过程中发生意外怎么办?”
做了两年多后,赵凯觉得现在这行不太好做了。由于网络推广原因,陪诊师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入行者越来越多,媒体上也经常能看到陪诊师月薪过万的新闻。
“在大城市,也许能过万,二三线城市很难。”赵凯说,由于陪诊师入行门槛过很低,人员素质参差不齐,市场整体非常混乱,大家都在打价格战,导致陪诊费用越来越低:“这个行当,收入不怎么高端,刚刚够糊口而已。”
就在陪诊师火热起来后,其周边生意也好了起来,赵凯入行之初遇到的“卖课”就是其中之一。其实,那些课程大同小异,但被包装成入行“圣经”后,课程生意水涨船高。
赵凯也把曾经买过的课程进行了加工,并以2000元一套的价格,反复售卖了数次。
另外,在陪诊师还未进入《国家职业分类大典(2022年版)》的情况下,有的公司已经开始做起“陪诊师证书”生意。
一家机构的招生简章显示,他们将陪诊师分成了助理陪诊师、陪诊师和高级陪诊师三个级别,分别对应的学费是3800元、6800元、9800元。
“每年有5次统考,分别在4月、6月、8月、10月和12月。”机构人员说,“考试的课程,有专业课、公共课和英语”。
对此,赵凯不以为意。他说,凡是真正入行的,根本没人去买证书:“只要认真做就可以,用心做的话叫‘陪诊师’,不用心叫‘陪诊员’”。
陪诊和陪护,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服务。摄影:林樾
谈及入行后,哪位客户影响自己最深,赵凯称,还是第一单那个患白血病的小女孩。
他说,在结束服务后不久,他看到女孩父亲在朋友圈转发筹款链接。又隔了几天,女孩父亲发朋友圈称:“我的女儿,已经化为天使,不会再有病痛了。”
每次想到这个女孩儿,赵凯内心都会有些矛盾。他一方面想多接单子,一方面又希望每个人都平安健康:“当大家不再需要陪诊师,才是生活最好的样子。”
(应访者要求,文中涉及的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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