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微信公众号“中国驻欧盟使团”12月24日消息,22日,中国驻欧盟使团团长傅聪大使接受《南华早报》高级记者伯明翰独家专访。以下是答问实录:
南华早报(以下简称SCMP):傅大使,欢迎您到布鲁塞尔履新。欧中关系近年出现波折。请问您计划如何改善双边关系?您有哪些工作重点?
傅聪:我非常荣幸出任中国驻欧盟大使,同时深感责任重大。正如你所说,近年中欧关系经历波折,但我此时来欧履新正当其时。
首先,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不久前成功召开。大会向世界传递出的最重要信息就是中国内外政策将保持连续性和稳定性。大会明确中国将坚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坚持改革开放,坚持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坚持促进各国共同繁荣发展。这些为中国对欧政策提供了坚实基础和总体框架。这是我想传递给欧方同事的一个信息。
其次,我来之前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访华。这是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中欧领导人首次面对面会晤,又正值中共二十大胜利闭幕不久。习近平主席同米歇尔主席就一系列问题进行了十分深入的交流,达成许多重要共识。双方立场有许多共同之处。双方都表示出推动中欧关系向前发展的意愿。这非常重要。对我而言,这是一颗定心丸,为推动下阶段双边关系发展提供了清晰指引。
事实上,中方始终高度重视同欧盟关系。正如我们所见,对一个动荡不安、正在发生巨变的世界来说,中欧关系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中欧关系如何发展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世界的发展方向。习近平主席指出,中欧是维护世界和平的两大力量、促进共同发展的两大市场、推动人类进步的两大文明。我们是这样看待欧洲和中欧关系的。我的工作就是推动、扩大和深化中欧关系,以及克服面临的困难。但坦率地讲,这些困难都是非实质性的。
人们可以看出,中欧之间没有根本利益冲突。事实上我们有许多共同点。中欧经济有很强互补性。外交上中欧都主张构建平衡、多极世界,均践行多边主义。双方在一些重要的全球性和地区性问题上合作良好。最近的例子是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大会第十五次会议。我到任之前深度参与的伊朗核问题也是如此。中欧已经并且能够在许多问题上进行合作。
关于我的优先工作方向,概括来说有四个方面:
一是保持和恢复中欧各层级接触交往。受疫情影响,一些交往只能在线上进行甚至被迫中断。随着疫情趋缓及旅行限制放松,我的首要工作是进一步恢复和推动中欧面对面交流。中欧之间有各个层级的交流机制。最高级别的是中欧领导人会晤。今年中国的国家主席和总理同欧方的两位主席成功举行了视频会晤。明年我们可以考虑恢复面对面的互访。在领导人层级以下,中欧还有战略、经贸、数字、环境与气候、人文等五大高级别对话机制。在此之外,据我们统计,中欧之间还有70多个副部长级或司局级对话机制。这些都非常重要。我们希望保持或恢复所有这些接触。这是我排在第一位的工作。
二是促进务实合作。对话完成后,往往需要项目等行动跟进落实,特别是在经济、科技等领域。最新的一个例子是中欧地理标志协定。我们已经将各自首批100个产品纳入保护名录,目前正在编制第二批各自约175个产品名单。
三是加强在应对全球性问题上的协调合作。气候变化是其中之一,也包括不扩散等其他问题。正如我刚才所说,中欧均主张多边主义、加强全球治理等。我们愿意深化同欧方的协调。
四是增进人文交流。比如文化交流和旅游。受疫情影响,这些都受到严重阻碍。现在我们希望尽快恢复。
SCMP:谢谢您的全面介绍。您提到米歇尔主席访华,(德国)总理朔尔茨近期也访问了北京。我们能期待中方领导人的回访吗?您是否期待习近平主席或李克强总理明年访欧?
傅聪:中国领导人访欧都将被纳入考虑。但现在讨论明年或后年的访问还为时尚早。不过大家可以放心,中方对中欧领导人保持高层接触态度非常积极。
SCMP:目前在布鲁塞尔每件事都被通过俄罗斯侵略乌克兰的棱镜来审视。欧洲对中俄关系有许多担忧。欧盟贸易委员东布罗夫斯基斯近日在一场欧中商业高峰会上表示,布鲁塞尔和成员国首都都注意到中国对俄侵乌的模糊立场,这将影响关于欧中关系的讨论。请问您如何向欧洲同事介绍中俄关系?
傅聪:我到任前就了解到欧方认为乌克兰危机已成为中欧关系中的一个问题。但坦率地说,我不认为乌克兰危机应该成为中欧之间的一件事情,更不用说成为一个问题,因为它确实不是。欧盟及欧洲国家同俄罗斯有双边关系,中国也与俄罗斯有自己的关系。但中俄关系不能成为中欧之间的问题。因为我们都知道,对于像中国和俄罗斯这样的大国,双边关系是多面向的,不是单一议题的。仅从中国对俄立场或中俄关系出发,就认为中欧关系应该受到阻碍,这既不公平也不符合逻辑。
关于乌克兰危机,中方立场是一贯的,没有任何含糊之处。习近平主席提出“四个应该”:第一,各国主权和领土完整都应该得到尊重;第二,各国合理安全关切都应该得到尊重;第三,所有国际法,特别是联合国宪章,都应该得到尊重和遵守;第四,一切致力于和平的努力都应该受到鼓励。还有比这更清晰的立场吗?
我们知道许多欧洲政客和外交官脑子里都是乌克兰危机,他们往往透过乌克兰危机的棱镜来看待其他问题。中方认为,乌克兰危机已持续了十个月,当务之急是停火止战、拯救生命。我们将支持这方面的所有努力。我们也清楚,一些国家或一些人不希望看到敌对停止。
SCMP:您指的是谁?
傅聪: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SCMP:您为什么不告诉我?
傅聪:我们从美国方面看到了这一点。
SCMP:您认为美国不希望敌对停止吗?
傅聪:这是我们的评估。一些人正从这场危机中获利,不是吗?他们大量出售武器。对于这场危机的溢出效应,比如欧洲正在经历的能源危机,我们都知道谁在从中获利。依然是美国,对吧?
欧洲国家比我们更了解这种情况。最近美国又出台了《通胀削减法案》。人们应该认识到,停火止战符合大多数国家的利益,这也是中方一直推动的。有人说中国是乌克兰危机的最大受益者,但坦率讲,我们认为自己是这场危机的连带受损方。
SCMP:在哪些方面?
傅聪:首先,对中国来说,俄罗斯和乌克兰都是好朋友。我们不想在朋友之间选边站队,这是我们立场的出发点。我们希望与所有国家保持良好关系。危机发生前,我们同乌克兰和俄罗斯都有着良好关系。但这场危机将我们置于一个非常困难的境地。所以从政治上讲,中国并没有获益。在经济方面,我们有往来中欧运送货物的中欧班列,但由于乌克兰危机,一些路线中断了。因此从经济上来说,中国也没有受益。正如你提到的,欧洲国家正通过乌克兰危机的棱镜看待同中国的关系,这使中欧关系承受很大压力。
因此,我履新后一直向欧方传递一个信息:乌克兰危机不应成为中欧之间的问题。中国愿意推动和平努力,但不希望看到任何一方为对话和谈设定先决条件。我们需要向前看。我常说,我们不仅要有热诚的心,还要有冷静的头脑。我们需要找到解决危机的出路,这就是外交官的工作。
SCMP:欧盟多次要求中国发挥影响力,鼓励俄罗斯停止对乌克兰的侵略。他们还批评中俄在北京冬奥会前发表的关于“无上限”关系的联合声明。您对此有何回应?
傅聪:我听说了有关情况。关于中国发挥影响力,实际上在“特别军事行动”开始次日……
SCMP:您把这称为“入侵”还是?
傅聪:“特别军事行动”是俄罗斯的说法。在该行动开始次日,习近平主席同俄罗斯总统普京进行了一次重要通话。习主席在通话中明确主张并试图推动和平解决问题。但人们倾向于忘记此事。我知道人们对中俄所谓“无上限”关系有一些疑虑。但我认为这个术语被过度解读了。中国外交政策的一大特点是我们同几乎所有国家都建立伙伴关系,包括同俄罗斯、欧盟、几乎所有欧洲国家以及其他国家。
这种伙伴关系有一个优点,它不是一个军事联盟,不像一些欧洲国家与美国的军事同盟。所以,我们没有条约规定的义务。实际上,这是基于历史教训。坦率地说,我们正是吸取了欧洲的教训。有许多文章分析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如何在欧洲爆发的,认为正是由于盘根错节的盟友关系及条约义务,欧洲大国才梦游般滑入一战深渊。
首先,中国同俄罗斯或其他国家的关系,都不是基于条约的联盟关系。我们是合作伙伴。其次,在发展对外关系和睦邻友好方面,我们从不人为设限。为什么要人为设限呢?所以,“无上限”这个词也可以用于形容中欧关系。我们很愿意说,中欧关系也是“无上限”的。因此,人们不应过度解读。正如我刚才所说,中俄是两个大国,我们的关系是多面向的。在许多问题上,中俄看法一致,我们就相互支持。但当我们意见或利益不完全一致时,我们选择尊重对方的立场。这就是我们处理与俄罗斯关系的方式。
坦率说,在乌克兰危机爆发十个月后的今天,仍有人以中俄关系“无上限”为由批评中国站在错误的一边,我感到失望。在危机爆发之初,有些欧洲国家出于应激反应,批评中国怎么能在危机前同俄罗斯发表这样的声明,这尚且情有可原。但十个月来,事实证明中国没有向俄罗斯提供军事支持。实际上人们不得不承认,中方的立场是十分平衡的。我们也愿意参与任何有利于和平的努力。因此,已经过了十个月,所有的事实也都清清楚楚,还有人说因为你在危机爆发前签署联合声明,你就应该受到批评甚至谴责。说得好听点,这是逻辑不清,但实际上这是有些人故意利用这一点来破坏我们同欧洲国家的关系。我们知道谁是幕后黑手。那股力量正在不遗余力地试图破坏中欧关系。
我们知道,欧洲有具有远见卓识的领导人。欧盟之所以发展到现在这个阶段,正是因为几代有远见的政治家规划的宏伟愿景。现在应该说我们又走到了一个历史关口。当今世界和国际形势发生巨变,我们也需要有远见的欧洲领导人,看清哪些对欧洲是有利的、哪些是不利的。欧盟一直都在谈论战略自主。首先,我们支持这个伟大的想法。其次,我们真心希望欧洲国家,特别是欧洲领导人在政策中落实战略自主,特别是在对华政策上。
SCMP:过去几年,欧中关系的一个重大事件是2020年3月的制裁。制裁导致了欧中全面投资协定无法推进。解冻协定和取消制裁是否是您工作的优先事项?您如何实现?
傅聪:确实,这是我的优先事项之一。在同欧方的接触中,我发现这也是他们的重要议程。事实上,米歇尔主席访华时也亲自提出了这个问题。日前我与欧委会冯德莱恩主席的办公室主任塞伯特会面时,他也谈到了这一点。我可以告诉欧洲同事,这也是我们议程上的重要事项。
我履新前走访了多个部门,在同中国同事的交流中有一个共同话题,就是要激活中欧投资协定。首先,协定是历经7年、35轮谈判的结果。其次,协定有利于将中欧经济关系提升到更高水平。欧洲商界人士对中国市场准入有一些抱怨,中欧投资协定将解决欧洲商界人士的许多关切。
因此,我希望同欧洲同事合作激活这项协定。由于制裁,协定批约进程被延迟或者说被欧洲议会搁置。我不想评论制裁的利弊。首先,我们不认为欧盟实施的制裁是正当的。其次,中国实施的制裁是对欧盟制裁的回应,这是大家需要记住的基本事实。中国实施制裁不是为了惩罚任何人。
SCMP:但我认为这一问题陷入了僵局,因为制裁不解除,欧洲议会就不会让协定过关。他们还认为,制裁是因为中国的人权问题而施加的,但中国的人权状况并没有改善。您可能不同意,但这是他们的逻辑。您如何打破这个僵局?
傅聪:首先,正如我刚才所说,欧方率先实施的制裁毫无道理,因为新疆的人权状况并不像他们所说。他们的结论基于很多错误信息,其中一些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和捏造。一个对新疆的严重指控是“种族灭绝”。我可以给你一组非常简单的数字,来证明这种指控是多么荒谬。在20世纪50年代,新疆的维吾尔族总人口是200多万。现在呢?1200万。如果有种族灭绝,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此外,新疆所有民族包括少数民族的预期寿命都大大增加。因此,欧方根据错误、虚假信息甚至谎言而强加制裁是完全不合理的。中方采取反制裁,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
那么现在该怎么做呢?我希望目前这种状况能让欧洲议会的一些人恢复理智。中国人相当务实。我们愿意让过去的事过去。双方同时解除制裁如何?事实上,中欧投资协定成为了替罪羊。为什么要把制裁和批准协定挂钩?中欧投资协定首先是互惠互利的,不是欧盟给予中国的恩惠。一些人认为若中国没有达到欧洲的标准,欧盟就可以收回这个恩惠,这种想法完全错误。
SCMP:所以你们愿意同时解除制裁,或者中国先解除制裁?
傅聪:为什么要中国先采取行动?制裁不是中国首先发起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欧方逻辑不成立的原因。欧方先实施了制裁,现在却说为了让欧方取消制裁,中方需要先取消反制裁。这怎么可能呢?正如我所说,我们实施反制是为了捍卫我们的国家尊严。你觉得我们先解除制裁能够满足自己的关切吗?我们没有因为欧方率先发起制裁就要求其首先解除,而是提出同时解除制裁,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让过去的事过去。
SCMP:我想你们不会认同欧方在人权问题上的指责。
傅聪:当然不会,因为这些指责不是事实。
SCMP:但我想说,从欧洲的角度来看,也许这就是红线。他们不能取消制裁,因为他们是根据一些研究以及联合国报告得出的结论。我知道您不认可,但这是他们的逻辑。
傅聪:我相信你清楚,那个报告实际上是基于谎言和虚假信息做出的。时任联合国人权高专对涉疆评估报告也不满意,报告是在某些方面的巨大压力下才发布的,而且这份报告并没有反映时任高专在访问新疆期间的所见所闻。她去了所有她要求去的地方,会见了所有想要见的人,她对那次访问相当满意。但当她回到日内瓦时,她收到了一份不知是谁起草的报告,她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要求她公布这份报告。
谈到人权问题,我想再补充一点。你可能知道,米歇尔主席访华的具体成果之一,就是双方同意恢复人权对话。我们从不认为自己在人权方面是完美的,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是完美的。如果欧洲议会有关切,我们愿意与欧方、与任何人就人权问题进行开诚布公的对话,只要他们不干涉中国的内政,不单方面对华说教。我们愿意通过人权对话与欧方交流。如果欧方有关切,可以在人权对话中提出,为什么要把人权问题与投资协定联系起来?一旦如此,人权问题将扩散到所有领域。我们知道,中国和欧洲在某些人权问题上的观点并不一致。这是我们必须承认的事实。这不是因为我们不尊重或不保障人权,而是因为我们有不同的文化和历史。我们需要相互尊重,而且人权问题上的差异不应影响到其他领域合作。如果在人权问题上不能达成一致就不能合作,那么任何对话或合作都不可能开展。
中国有句老话叫“在商言商”,当你在做生意时,就谈生意,不要把政治牵扯进来。将政治与经济挂钩会阻碍双边关系,影响经济合作,特别是在全球经济经历困难的时候,更要避免这种情况。欧洲不乏具有远见卓识的领导人,欧洲领导人和人民需要清楚欧洲的长远利益在哪。欧洲想要战略自主,但如果经济不发展,怎么在战略上自主?经济是一切的基础。在全球经济和欧洲经济经历困难的时期,欧洲是否准备好因为在人权问题上的分歧放弃中国这样的超级大市场?
SCMP:欧盟正在准备“政策工具箱”以应对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挑战,包括制定关于外国补贴、国际采购、反胁迫工具、直接投资审查等一连串政策。请问北京将如何回应?
傅聪:我不得不说,我们正密切关注有关情况。欧方采取的一些政策将对在欧中国企业产生直接影响。即使这些政策不直接针对中国或没有提及中国,但我们都知道中方将首先受到影响。我们认为这些政策不符合欧洲一贯宣称的自由和开放市场原则,有一些措施近乎保护主义,甚至是赤裸裸的歧视。华为公司在欧洲的遭遇是最明显的例子,这是对私营企业赤裸裸的歧视。因此我们对此十分关切,其中一些政策不符合世界贸易组织原则。
SCMP:比如哪些政策?欧方似乎很谨慎,试图在世贸组织规则内制定政策。
傅聪:我们将与专家讨论欧方哪些政策需要更加符合世贸组织规则。我想强调的是,这是中国在欧企业对欧洲市场评价不高的原因。根据欧盟中国商会连续三年的报告,中国企业在欧营商环境一直在恶化。所以我们很关切,不希望看到中欧经济关系受到过多政治因素影响。这是最基本的事情。
SCMP:欧方认为制定这些政策工具的部分原因是一些中国市场不对欧洲公司开放,这样不对等。欧洲企业无法参与中国某些领域的政府采购。如果允许欧洲公司在华获得与中国公司在欧通常拥有的市场准入,是否能一定程度上解决问题?
傅聪:这又回到了中欧投资协定的问题。如果欧方如此关心中国的市场准入,那么为什么不批准中欧全面投资协定呢?
SCMP:协定只涵盖一小部分领域的市场准入。
傅聪:是的,但我们已准备好在此基础上继续推进,协定是非常重要的第一步。正如我刚开始所说,中国共产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我们将继续扩大开放,推动高水平开放或者说是制度型开放,即在规则制定方面扩大开放。这将给予外国企业更多的发言权。这是我们对外开放的方向和基本政策。
如果要对等,我们就应该批准中欧全面投资协定,使双方企业受益。遗憾的是,由于政治原因该协议被搁置。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会见欧洲商界人士时,我请他们与欧洲议会沟通,告诉议会这也符合欧方的利益。我愿再次强调,这不是欧洲给中国的恩惠,而是互利共赢的。我甚至可以说,如果欧洲要在当前经济困难中寻求发展,炒作政治因素、阻碍中欧经济合作是不太明智的。
SCMP:前几天您参加了中欧企业家对话活动,我注意到立陶宛商会的代表也在场。请问中方是否打算尝试解决与立陶宛的争端,您对立陶宛企业想传递什么样的信息?
傅聪:对中方来说,中国与立陶宛的争端是政治问题,不是经济问题,因为这涉及到一个中国原则。说到一个中国原则,我们坚决反对、绝不接受制造“两个中国”或“一中一台”的行径。你在香港工作过,相信一定清楚其中的敏感之处。
SCMP:是的。
傅聪:立陶宛批准台湾当局以“台湾”名义设立代表处,公然在世界上制造“一中一台”。有人可能会说,这不过是个名称罢了。但名称很重要,尤其是当它涉及到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时候。这是立方的蓄意挑衅,而且某个大国再次起到煽动作用。
SCMP:您认为美国在背后指使?
傅聪:我们都知道这背后有股势力在鼓动。立方批准台湾当局以“台湾”名义设立代表处,违反国际通行做法。这不是台湾当局在其他国家设立的唯一办公室,其他都用“台北代表处”名称。立方不顾中方反对执意为之,现在不愿纠正错误。
SCMP:我想这个麻烦已成为欧中关系的痛点。从您的角度来看,这真的值得吗?
傅聪:不值得。我们不认为这是中欧之间的问题。遗憾的是,欧盟对外关系和政策在某些问题上被一个小国绑架了。
SCMP:我想这是由欧盟贸易政策的性质决定的,欧盟有共同贸易政策和单一市场。
傅聪:如果欧盟真想实施共同贸易政策,就应该要求立陶宛改弦更张。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把代表处的名称改了,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SCMP:所以您是说如果立方更改名称,那么立陶宛产品将被允许对华出口?
傅聪:我没有这么说,事实上我们没有禁止或限制同立陶宛的贸易。如果中国老百姓不愿买他们的东西,你能怪谁呢?
SCMP:中国人不想买立陶宛产品?
傅聪:是的。中国政府未对立陶宛设置贸易障碍,但中国老百姓很爱国,当国家尊严受到侵犯,他们会自己采取行动惩罚有关外国企业,这不是第一次了。中国政府没有要求老百姓这样做,相反有时我们需要呼吁民众保持谨慎和克制。
SCMP:您多次暗示,中欧关系中有美国因素,美国在背后捣鬼。欧方有些人可能会觉得受到冒犯,因为这显得他们不能自主。也许他们有自己的态度,在某些问题上得出自己的结论?
傅聪:我没有指责任何人。的确,当我们发展与欧盟的关系时,应该不受制于任何其他力量,这是我们的愿望。但我们也听说,欧洲一些国家在某些问题上受到来自大西洋彼岸的巨大压力。华为就是一个例子,光刻机也是如此,荷兰政府说他们受到了美国的巨大压力,这是公开的消息。我们都知道,美国国务卿和其他高级官员来到欧洲时,从不拐弯抹角,总是宣称中国是他们的首要议题之一。如果欧方觉得受到冒犯,应该是被美国冒犯,而不是我。我们说话应该实事求是。
SCMP:是的,许多公开报道都这么说,比如关于荷兰AMSL公司的报道。欧盟提出许多倡议,要与中国竞争,也想在关键原材料、太阳能技术等方面减少对华依赖。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傅聪:我清楚欧盟对华关系的三重定位,一是伙伴,二是竞争者,三是系统性对手。如今竞争和对手的比重上升。坦率地说,中方不这么看待中欧关系,我们更加积极。正如习近平主席所说,中国和欧洲是世界两大力量、两大市场和两大文明。我们没有理由不合作,中方更多地将欧洲视为“合作伙伴”。经济中一定程度的竞争是有益的,所以我们不介意竞争,只要它是公平的。但我们不认为中欧是对手,更不应强化这一方面,因为这将阻碍我们在各领域正在进行的以及潜在的合作,这毫无必要。中欧作为两大经济体,经济上存在很多互补性。我们希望中欧关系“去政治化”。你刚才问我到任一周后作何感想。我最深的印象是,中欧合作过于政治化了。我们可以合作的事情太多了,但是因为政治和意识形态,合作受到了很大影响。我不认为这对我们有益。
SCMP:如今,欧洲的战争和所有事情都与政治或地缘政治关联。您提到了来自美国的压力,将欧中关系“去政治化”现实吗?
傅聪:还是那句话,欧方应坚持战略自主。我们要以长远眼光看待问题。谈到意识形态问题,正是因为不同的意识形态、宗教和文化,才让我们的世界如此丰富多彩。我认为欧洲早已放弃了征服其他文明的梦想,那就应允许差异的存在。差异不应成为双方实现共同利益、共同繁荣和共同事业的阻碍。有许多全球性问题等待我们去解决,仅仅因为双方存在政治差异或比这更狭隘的意识形态差异,欧方就要停止与中国合作?
事实上,这就是我说的“非实质性差异”。我认为,即使在意识形态领域,我们的差异也没有这么大。众所周知,欧洲想要传播普世价值,即人权、民主和自由。如果你读一下中国共产党的二十大报告,你会发现习近平主席提到了和平、发展、民主、自由等全人类共同价值。
SCMP:我想欧洲和中国在如何实践这些价值方面存在差异。
傅聪:正是如此。我们追求的理念是共同的,但这些理念的真正含义可能存在一些差别。因此,它应该成为对话的主题,而不应成为合作的阻碍。从表面上看,中欧似乎存在不可弥合的差异,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就是对话的目的和任务。我们不会接受说教,但我们愿在平等的基础上进行讨论,我们愿同欧方讨论民主。在中国,我们实行的是全过程人民民主。
民主只能有一种形式吗?即使在西方国家内部,也存在不同形式的民主。我曾在瑞士工作和生活,他们比美国民主得多。瑞士所有的重大事项都是通过全民公决或全民参与的投票来完成。这就是瑞士的民主。而美国是间接选举,但瑞士并没有指责美国不民主,因为民主可能有不同形式。如果你有人权方面的关切,我们可以对话,我们也对欧洲人权问题存有关切。例如,几天前荷兰政府对其奴隶制历史公开道歉。
SCMP:这不是一件积极的事情吗?
傅聪:没错。但这意味着没有国家可以声称自己人权记录是完美的。因此,如果我们坐下来,在公平和平等的基础上,心平气和地谈论这个问题,我相信事情可以改善。我们做好对话的准备,但我们不抱不切实际的期望,认为我们可以解决所有分歧。但是,我们是否应该因为一些分歧的存在就把其他事情都放一边呢?这是欧方需要考虑的根本问题。
SCMP:最后一个问题。台湾问题的重要性在欧洲不断上升。据称,欧洲议会和其他一些机构正大力推动欧委会与台湾商签双边投资协定。如果协定达成,中国会作何反应?
傅聪:早在1975年中国同欧共体建立外交关系时,欧方就向中方作出庄严承诺,表示“欧共体不同台湾缔结任何协定”,“欧共体的所有成员国都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并就台湾问题采取了人民共和国所接受的立场”。其中,“人民共和国所接受”这一点非常重要。现在他们说,中国不应干涉我们的一中政策,好像他们垄断了解释权。这根本站不住脚。时任欧共体副主席克里斯托弗-索姆斯爵士在中欧建交时表示,“(所有欧共体成员国)对台湾问题的立场是中国所接受的”。这必须“为中国所接受”,因为这涉及中国的根本利益。然后,索姆斯说“依照这些立场,欧共体不同台湾保持任何官方关系或缔结任何协定”。
SCMP:如果欧盟也与台湾达成协议,是否会影响欧盟与中国的合作?
傅聪:让我们等等看。欧盟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应遵循他们所作承诺。一个中国原则是中方发展所有对外关系的政治基础。我们不能与任何违反这一基本原则的国家维持双边关系。我们知道欧洲议会某些人的工作就是与中国对立,但我们期待欧盟富有远见的领导人(发挥作用),看看这是否符合欧盟的利益、世界的利益。很多人谈论台海危机,但我们不希望那里出现另一场危机。我们已经看到(美国国会众议长)佩洛西对台湾窜访(造成的严重后果)。
SCMP:今天欧洲议会议员正在台北访问,但中方对此似乎没有作出激烈反应,是否说眀这次访问没有那么严重?
傅聪:不是的,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我近日会见欧方官员时,已对此明确表示反对,因为这违背了一个中国原则。我还强调,当欧方谈这一点时,他们总是说我们坚持一个中国政策,同时说一套做一套,试图掏空虚化这一原则,对此我们绝不接受。这将导致中欧关系滑坡。挑战中国的底线能走多远呢?
SCMP:这些(赴台)人士是为了挑战中国底线?
傅聪:当然,包括欧方这些所谓的提议或倡议。在我与欧方官员见面中,他们说中国现在是一个大国,应该表现得像一个大国。我说是的,我们应该“大国有大国的样子”,但你们首先需要像对待一个大国那样对待中国。作为一个大国,中国会任由自身利益被践踏吗?人们需要意识到台湾问题的严重性。这些人是在玩火。如果有一个问题是中国不能容忍的,那就是台湾问题。中国对在台湾问题上的挑衅零容忍。任何违反一个中国原则的行为都必将遭到坚决反击。我们希望他们能认真对待台湾问题,不要玩火。
SCMP:您这些话很严肃。非常感谢您抽出宝贵时间,作出及时和全面的回答。我很高兴了解您的观点,感谢您的分享。
傅聪: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