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在殡仪馆上班的00后:“月薪不过万,但我越来越喜欢自己的工作”)
茶泉灵(右)在殡仪馆工作
陈娴的两份工作,都与“死亡”相关。
脱下蓝色防护服、摘下双层口罩,意味着手头的遗体修复缝合工作结束;回到宿舍支起手机,打开直播,她又回归原本的学生身份:“大家好,我叫小陈,是武汉民政职业学院的大三学生,欢迎大家来找我聊天。”
这是陈娴在殡仪馆实习的第6个月。作为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专业的学生,完成两年校内专业技术学习后,她如愿进入湖北一家殡仪馆成为入殓师,学习如何做死亡“摆渡人”。
今年《人生大事》《三悦有了新工作》两部影视剧再次将殡葬行业置于聚光灯下。殡葬是个小众专业,更是一个被需求托起的专业。在我国,共有5所高等职业院校、3所中等职业院校开设现代殡葬专业,每年向殡葬业输送近千名人才。
当殡葬成为95后甚至00后的职业选择,年轻人们尝试用新思路,打破殡葬的封闭和桎梏。如何将经验转为科学、利用自媒体祛魅,正在成为Z世代殡葬师的新议题。
走红的课表
人体解剖学、火化原理与操作、电工基础、遗体整容技术、殡仪服务…… 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殡葬专业大二学生刘子怡,一周要上17节专业课。一个周一早晨,她随手把自己的课表分享在小红书,刘子怡没想到,这张花花绿绿的课表竟然被点赞了三万次。
“感谢你解开了我多年对这个专业课程的困惑。”一位来自吉林的网友给刘子怡留言写道,评论区不少人也表达了同样的想法。
刘子怡在社交媒体分享的课表。受访者供图
在国内,谈论“死亡”向来是个沉重而禁忌的话题,殡葬从业者更是略显神秘。但越来越多新一代的殡葬专业学生正选择在网络上大方亮出身份,分享自己求学、实践的鲜活日常。
猪皮上的十字伤口,经过皮内缝合后,几乎看不出痕迹,但入殓师小廖还是不太满意。像往常一样,小廖把第261次皮内缝合训练的图片发上了自己的短视频账号,令他意外的是这一次获得流量加持,登上了热搜。起初网友们都以为小廖是位外科医生,得知他的职业后,不少人留言称赞。一位安徽母亲告诉小廖,自己给六岁的孩子科普了殡葬师的职业,孩子很敬佩他。
重庆女孩小芝是一名殡葬专业的大三学生,她给自己规划的就业方向是殡葬礼仪师或者殡葬主持人。在小芝的社交媒体主页上,她晒出自己新做的美甲、收养的小猫,还有新学到的穿寿衣知识、写好的挽联,最近她在备考遗体防腐整容职业技能证书。
在殡仪馆实习的第2个月,陈娴开始在下班后直播,最初她只是想找个地方和陌生人聊聊天。
“在殡仪馆没有人会谈论悲伤,大家都在找寻不同的方式进行心理解压”,一次直播时,陈娴说起了自己是殡葬专业的学生,直播间里突然出现不少人来询问她相关的专业问题,陈娴决定用视频的形式记录下自己的职业故事。
21岁的陈娴是主动选择了殡葬行业。高二语文课上一篇阅读理解让陈娴对这个专业提起了兴趣,她记得故事里,害怕面对死亡的小男孩在入殓师的劝解下见到爷爷的最后一面,没有留下遗憾。“感觉这是一个很神圣的职业!”课后,陈娴在网上查找了不少殡葬专业的信息,一颗小小的种子就此在心底发芽。
陈娴的老家在湖北恩施农村,女性从事殡葬业总是容易遭人非议。“爸妈巴不得把我绑在家里,”因为想要学殡葬,陈娴和父母僵持许久。“大家都会走到最后那一步(死亡)”,最后陈娴发现相较谈理想、谈兴趣,给父母讲述职业前景和可能性更有说服力。不仅是家人,身边的好友、老师也劝她三思,高考后填报志愿时,班主任还反复和陈娴确认是否真的要学殡葬。
她本可以选择一所本科院校,但陈娴还是报考了武汉民政职业技术学院,她的高考分数超过学校录取分数线一百多分。“让人生最后一程变得更体面,谁不想漂漂亮亮地离开这个世界呢?”怀着这样朴素的信念,陈娴进入了这个行业。
离死亡最近的专业
在陈娴的工作vlog 镜头里,有常人很难见到的殡仪馆“背面”——擦拭到反光的操作间、布置灵堂所需的规制、一双双汗湿的手套、昼夜不息的工作流程......不少人惊叹的同时,也对殡葬职业教育产生好奇。
殡葬教育在我国已有将近30年的历史。1995年,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首创殡葬专业 。作为“正规军”,目前国内开设殡葬专业的高职学校有5所,包括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武汉民政职业学院,重庆城市管理职业学院和安徽城市管理职业学院。另外,还有3所中专院校也开设了殡葬专业。
安徽城市管理职业学院的殡葬专业实践课。受访者供图
穿着蓝色防护服的老师站在最前排,一位同学志愿躺在操作台上成为“模特”。教室被刷成粉色,花篮被装点白菊,学生们穿着黑色正装,列队两侧,神色肃穆。类似的模拟场景,在刘子怡的殡葬实训课上并不稀奇。
“我之前会觉得入殓师就是抬抬尸体、给尸体化化妆。”就读殡葬专业两年来,刘子怡逐步发现,要学习的内容超出想象,“比如殡葬文书写作,我们就要学习遗嘱、生命契约、讣告、致哀文书等。”
刘子怡的主修课程包括殡葬文书写作、殡葬法律法规、人体解剖学、火化原理与操作、遗体整容技术、遗体防腐技术等数十门,还包含应用软件、电工基础和机械基础等技能性课程。为了防止学生在火化场工作感染细菌,“公共场所消毒规范”也在课程体系之内。
刘子怡在课堂上。受访者供图
“泛而杂”的课程设置背后,是学校对就业的洞察。殡葬专业就业方向主要分为殡葬服务、殡葬设备、防腐整容、公墓与陵园管理四大类。随着殡葬改革和一系列惠民政策的实施,殡葬行业对专业型人才的需求呈上升趋势。
最初,茶泉灵锚定殡葬专业,就是瞅准“好就业”。24岁的茶泉灵毕业于有着殡葬界“黄埔军校”之称的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现在湖北的一家县城殡仪馆工作,她是馆里的多面手,遗体整容、殡仪服务、业务洽谈、培训新人……都能胜任。
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招生办主任谢海波此前接受采访表示,殡葬行业人才需求量大,仅殡仪馆每年的人才缺口在1万人左右,而全国现有8所开办殡葬类专业的中、高职院校,殡葬专业毕业生每年总计不足千人。
即便人才缺口较大,有的专业学生也只是在殡葬行业短暂停留。据陈娴观察,同学当中毕业后想要继续从事殡葬行业的人并不多,“课堂上接触到的多是图片、视频和模具,并没有直观接触遗体,有的同学在实习后无法适应;有人是被高薪水吸引,实习后发现工资并没有那么高……”记者采访的00后殡葬专业学生中,来自安徽城市管理职业学院的小何正在学习专升本的课程,准备转行做会计,她的同班同学们或选择专升本、或从事销售、人力等工作,留下来直面死亡的人成为少数。
安徽城市管理职业学院的学生在实践课堂。受访者供图
第一道坎
“去专科还是有点落差的,但只有一点点。”因为高考滑档,原本想学农的刘子怡无奈选了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但因为按照自己的意愿选了专业,她的遗憾又少了些。
为了锻炼防腐整容技术,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刘子怡就到宁夏老家的一家殡仪馆实习。而在殡仪馆实习的第一周,刘子怡崩溃了,甚至想要退学。
实习的第三天,刘子怡开始接触遗体。那天上午,她接到了一位80多岁的老人,遗体被放在厨房里的一张单人折叠床上,老人体宽不及床身的一半,刘子怡一看到内心就一阵酸涩。还没缓过劲来,下午她又跟着带教师傅去了黄河边。一位中年女性跳河自杀,在黄河里漂了三天才被发现。因为长时间漂浮在水中,人体肿胀得厉害。即便心里难受,她还是和师傅一起将遗体装进袋子,抬上担架送回殡仪馆。直到现在,那天黄河岸边的画面还偶尔出现在刘子怡的梦里。
第一次接触遗体给刘子怡带来了强烈冲击,她无法正常吃饭,也难以入睡。看到刘子怡的反应,师傅和同事们建议她休息几天,但刘子怡坚持要给自己“脱敏”,“既然要干这一行,以后肯定都要见遗体,甚至会见很多。恐惧完之后,我要学会调节,慢慢地去接受。”
进入殡仪馆,才算开始真正的生死课。和刘子怡一样,克服对遗体的恐惧,是许多殡葬学生要跨越的第一关。
5年前的冬天第一次接触逝者的情形,茶泉灵和许多朋友都讲起过。在太平间存放了一个多星期的遗体,从冰柜里拉出来立马结了一层白霜,茶泉灵的手刚碰上,手套就黏在了遗体身上,她心里一抖,以为自己遭遇了灵异事件。一旁的老师傅告诉茶泉灵,“就跟冬天手粘到冰棍一样,这是正常现象。”
陈娴是同批三名实习生中,第一个主动要求接尸体的人。相较对尸体的恐惧,陈娴要克服的是“情感”。最开始实习的那段日子,陈娴几乎每天都会因为不同的逝者心情沉重。
“我再也没有妈妈了!”一天早上6点,陈娴被师傅紧急唤来接待一位因车祸去世的阿姨,还没走进操作间,她就听到了家属的哭喊声。
逝者最大的创口在头部,修复用时不短。调整好状态,投入修复的那一刻,陈娴仿佛自动带入了女儿的角色,每个动作都更加耐心、细致。两个小时后战斗结束,逝者女儿伸手去抚摸妈妈被修复的脸庞,安详地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家属对入殓师说了一句谢谢后开始大哭,陈娴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她转身离开,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她还记得一位货车司机。因为货车侧翻,被送来时司机遗体严重破损,肋骨断了三根,大腿、小腿也断了。从当天11点30分开始,直到17点,一共156针,茶泉灵终于完成了司机的遗体缝合与整容。看到完整的遗体,逝者的妻子跪倒在地哭着对茶泉灵说谢谢。“他(逝者)自己肯定也想要完完整整的,我去帮他完成这件事,也打心底里为他祝福。”茶泉灵说。
实习到第四个月,陈娴已经逐渐习惯殡仪馆的生活。8点上班,陈娴6点30分就要起床进行班前打扫,除了吃饭、午休,一直工作到晚上8点30分。这是一份24小时待命的工作,很多时候电话会在凌晨一两点打来,陈娴从睡梦中醒来,穿上衣服鞋子,坐进殡葬车。
对抗偏见
广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的胡宜安教授,是国内首个在本科生课堂开设《生死学》课程的老师。在他看来,长期以来殡葬业被理解为以处理死亡为核心的行当,陷入令人困惑的处境:殡葬的社会意义日益凸显,但殡葬业的社会认同度却依然不高;人们对殡葬的期望逐渐提高,对殡葬从业者的歧视却仍然存在;殡葬从业者的自我价值认知日益增强,但社会存在感依旧被“忽视”。
在这样的客观环境中,殡葬馆的人“被养成”了一些习惯。一次受邀在殡仪馆讲课时,胡宜安习惯性伸手,却被对面的中年人连连摆手拒绝,“他说不握手了,咱们干这一行的规矩”。
开设生死课的22年里,胡宜安见过被按下转行殡葬念头的艺术生,也听过学生自责哭泣的电话,但他更多的是站在讲台上,看殡葬从业人员找寻自我突破。当00后进入这一传统行业,胡宜安发现讲台下的氛围变了。当社会没有提供足够的认可,年轻人的思路是找寻方法,通过网络平台,放大自己的声音,打破固有的偏见。
现在陈娴已经在某短视频平台积累了4000多粉丝。对于陈娴的博主身份,有时,母亲会劝她考虑“影响”,“你有没有想过发布这些视频,大家都会知道你的职业?”相对传统殡葬人选择在外人面前用“服务业”遮掩自己的职业,这个00后女孩并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她坦率地答道,“我觉得没什么。如果因为我的职业让别人不舒服,过年的时候,我可以不去串门。”
下班后,陈娴会开启直播,大多数时候,观看人数只有个位数,但她并不介意。“下一首是《熊出没》的主题曲,希望大家和我一起唱歌时,也能放下今天的坏心情”,行业的特殊性让原本开朗、爱笑的陈娴习惯性地抿起嘴角、垂下眼帘,在直播间和陌生人聊聊天,是陈娴舒缓压力的方式。
有人会在视频评论区提议在她全程直播遗体缝合过程,被陈娴严词拒绝。即便入行时间不久, 这位年轻的殡葬师也懂得坚持着职业操守。
给遗体化妆的茶泉灵。受访者供图
殡葬专用车会被人吐痰,因为目的地是殡仪馆被司机拒载,带着殡仪馆胸牌在餐馆吃被要求换桌…… 茶泉灵告诉我们,这些影视剧中的桥段,现实生活中也时有发生,但她并没有因此没有动摇。
茶泉灵选择在社交媒体平台用文字消除误解。互联网上,关于殡葬师高薪的传言总是不时出现,有人留言问茶泉灵,“守夜真的是1600元一晚吗?”“目前,我没有听到行业内哪里正规的是这样的收入。我上2休2,没有节假日,包吃住,月薪6000-8000元(没有编制)。”茶泉灵将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有更年轻的朋友来咨询茶泉灵,因为自己不喜欢社交,所以认为殡葬师是一个理想职业,“一个逝者可能会来很多家属,我们还是要和形形色色的家属沟通交流,我想这并不是适合社恐的工作。”
除了答疑,她更多分享的是殡仪馆里的人生百态:有火化前给母亲盖上生前最喜欢被单的女儿,有领低保的残疾丈夫为已逝妻子购买并不便宜的玉质骨灰盒,有取三份骨灰祭奠的老人…… 茶泉灵希望通过自己的记录,减少对大众行业的偏见,也希望自己的账号能成为树洞,用倾听帮助更多人走出情绪低谷。
入行五年,茶泉灵说越来越喜欢自己的工作,”能够让逝去的人最后得到完整的身躯,给他送别,是一件挺让人欣慰的事。”而面对“功德无量”的赞誉,她总是平静地回复,“殡葬师是普通人平凡的岗位,只是对于正在经历或者已经经历过的人而言,我们在某一个时期变得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