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动画短片集《中国奇谭》在社交平台刷屏。“传统风味的国产动画回来了，美学、想象力和叙事都非常出色。”在豆瓣，这条评论得到千余人点赞，超八万观众打出9.5的高分。

《中国奇谭》由八支风格各异的动画短片构成，每集为独立故事，1月1日上线B站，截至目前已经播出三集，播放量超5885万。

短篇集出品方之一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下称“上美影”），整体气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上美影创作的美术片。可以看到，今天的动画创作者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养分，同时以先进的技法表达他们对中国文化的思考，回应当代观众的审美意趣。和其他国产动画相比，《中国奇谭》给观众带来新鲜感受，是因为它并非简单的中国元素拼贴，而是根植传统文化、自然生长的美学观念。

更重要的是，它讲述了能够令人共鸣的故事。很多观众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又看见了今天的自己。一些观众指着《小妖怪的夏天》中的小猪妖说，“这是在演我的打工日常吧。”随后又代入《鹅鹅鹅》的货郎奇遇中，替他怅然若失。

日前，《中国奇谭》主创团队接受了第一财经等媒体采访，详解其创作历程。某种程度上，《中国奇谭》也是片方、平台和创作者协同，对动画市场的一次探测，试图回答主流视野之外，中国动画是否还有其他可能性。当非热门的IP、非主流的神话人物、个性化的表达出现在动画当中，能否得到观众的认同，《中国奇谭》的表现至少给那些试图突破的从业者带来了信心。

传承经典也要越过高山

2022年是中国动画诞生100周年，也是上美影成立65周年。回望中国动画百年历史，上美影的经典作品成就了诸多高光时刻。除了人们所熟悉的《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天书奇谭》等动画长片之外，动画短片一直是上美影的特色，留下了《九色鹿》《山水情》这样的经典，类型多元，风格迥异。

站在动画百年的新起点上，上美影决定策划一部作品，向观众展示其独特的创作品格和精神，并以此为契机展示今天中国动画创作者的多元面貌。曾受到上美影前辈深远影响的动画导演陈廖宇，成为《中国奇谭》的总导演。

《天书奇谭》的导演之一钱运达是陈廖宇大学时代的老师，这让陈廖宇觉得，自己是比较幸运的一代动画人，上美影的文化和品格也在潜意识里影响他。在陈廖宇看来，“奇谭”有向前辈致敬之意，也是中国文化中具有代表性的概念。“它是人们对未知世界的一种想象，内心欲望的一种投射，或者是人性某一面的形象化”。它是具象的又是开放的，留给创作者极大的空间。

确定短片集的形式之后，陈廖宇找到十位有创作经验、富于创作热情、艺术风格不同的导演，他们的年龄普遍在三四十岁。陈廖宇认为，这些导演正处于创作欲望最旺盛的阶段，缺少的只是一个机会。创作过程中，上美影并没有要求导演必须致敬经典，但他们在不影响内容的前提下，做了颇具匠心的设计。

在《鹅鹅鹅》中，观众很快发现了重要角色瘸腿的狐狸书生和《天书奇谭》的渊源。短片导演胡睿表示，自己是上美影的粉丝，《天书奇谭》里特别贪吃的狐狸阿拐是他最喜欢的角色之一。“上美影的很多作品住在我心里，最喜欢的作品是《骄傲的将军》，几乎成了我内心的一个小宇宙。上美影全盛时期的短片几乎每一部都是经典，对我的美学思考产生了奠基性的影响。”

所有参与项目的导演都得到了上美影老艺术家们的指导。令分集导演杨木感动的是，《宝莲灯》导演常光希在剧本、分镜和成片的每个阶段都给出了细致反馈。这位老前辈能够理解每个年轻创作者的表达，看到每部作品中不易察觉的细节，他的意见非常具体，细致到颜色的处理、段落的强弱，都会和导演一一探讨。令这些年轻创作者意外的是，前辈们会鼓励他们把作品做得更极致，更大胆，更开放。

中国动画的自我觉醒

从已经播出的三集和后续预告片可以看到，《中国奇谭》中的八支短片展现动画创作的多元面貌。它们与传统有渊源，但没有复刻经典，局限于某种所谓的“国风”。它涵盖当下动画的主要创作手段，既有传统的二维、剪纸、定格动画，也运用CG、三渲二等现代技术，还有将素描与水墨相结合的探索。何为“国风”，每个导演都通过作品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在陈廖宇看来，无论是上美影创造的经典，还是中国传统文化，都不应成为创作上的“负担”。“不能因为前人创造过一座高山，今天就不允许翻过去，或者不能另外再造一座山，这就违背了前人的意志。创作经典的前辈也不希望我们这样做。”

与几十年前相比，今天的动画创作环境和条件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数字技术被广泛地应用于动画创作中。陈廖宇认为，创作者得站在今天的视角，利用今天的技术，确定自己的风格。

八支短片在叙事方式、视听语言或艺术表现形式上皆有不同程度的探索，同时也注重给观众带来良好的观影体验。即便是看上去有些先锋实验性的作品，也尽可能与观众互动。陈廖宇觉得，这也正是上美影创作精神的一种继承。那些在国际上享有声誉的动画短片都可以用“雅俗共赏”来形容。

《中国奇谭》首支短片《小妖怪的夏天》得到了许多观众的喜爱。它取材于《西游记》，但不同于过往着重刻画孙悟空等形象，而以十八线“小妖”为主人公，写小人物的故事。画风清新自然，叙事风格诙谐、幽默，在等级森严的妖怪体系里，处于夹层中的小猪妖活得很心酸，它疲于奔命的日常令很多观众反观作为打工人的自己。《小妖怪的夏天》的故事实际上并不复杂，唯以真挚的情感动人，片尾唐僧师徒四人出现，降妖除魔，光明和希望的基调也有治愈人心的功效。

令观众感到惊艳的《鹅鹅鹅》，改编自南朝时期的志怪小品《阳羡书生》，它讲述一个层层嵌套的情感故事，寓意人心难测。整部短片风格奇诡，悬念丛生，有趣味也有绵长的余韵。导演胡睿谈道，选择这篇志怪小说改编，是因为它展现了古人超凡的想象力，能够代表中国人的视觉形象思维，把人心似水投射到情感线索当中。

胡睿说，整个故事只做了一点改编，即让最后出场的少女，和货郎发生一点情感交流。这样，当代人的情感折射进主人公的内心，让今天的观众有所体会，且能保留中国古代志怪小说那种少就是多、色即是空的气象。作为八支短片中最具风格化的作品，《鹅鹅鹅》运用了不同于常规的视听语言，但它并不晦涩，而是通过字幕等特殊设置，让观众产生阅读的乐趣，体验神秘玄妙的中式意境。

短片就像概念车

动画是最自由的艺术形式，能够创造新的真实。《中国奇谭》在内容上穿越古今，直抵未来，有古典，有现代，也有科幻。同样是二维动画，《小妖怪的夏天》和《鹅鹅鹅》在美学风格上迥然不同。第三集《林林》是CG动画，探索了如何在三维动画里展现东方美学。

中国动画创作者正在形成自己的语言。过去较长一段时间，国产动画作品多少带有模仿的痕迹，观众往往能从中看到好莱坞动画、日本动画等国外作品的影子。陈廖宇认为，那是必经的过程，今天的中国动画已经进入自我意识觉醒的阶段，近年引起热议的动画作品都不约而同地寻找属于中国的动画风格、观念和审美。

陈廖宇觉得，“自我的觉醒”应当是多元的“自我”，每一家公司、每一个导演都将形成自己标志性的风格，观众就能看到一个多元而成熟的动画市场。不可否认的是，如今市场上主流动画多以IP改编为主，原创内容匮乏。“原创这股力量我们做得还不够自信。我们得做出更好的作品，证明它在市场上也能成功。”

某种程度上，《中国奇谭》试图给市场提供一种选择，“不是那些我们常见的动画不好，而是在常见的动画之外，给大众提供另外的审美满足，去验证一下，如果做不一样的东西是否受欢迎。”这次创作给陈廖宇带来的启发是，不必担心艺术形式过于有个性，“作品的营养足够丰富，内核能引起观众共鸣，独特的形式从来不是障碍”。

近些年，平台方面也在推动动画产品的多元化，让更多有创意的小团队和独立导演的作品得到与观众见面的机会。几位导演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都谈道，此次《中国奇谭》的出品方无论是上美影或者B站都给与创作者自由和尊重，以及充裕的时间，让他们得以将作品打磨得更好。

《中国奇谭》之外，B站上还有诸多具有独立气质和探索精神的短片集，比如《胶囊计划》等。短片特质在于结构精巧，故事创新，不必面对巨大镜头量的压力，预算可控，使得创作者可以把更多的精力集中在风格化、视觉上的探索。在陈廖宇看来，短片有点像汽车里的概念车，它的主要任务是去尝试和展现领域里最新的东西，它的开拓将有可能为未来主流影片提供养分。

B站副总裁、《中国奇谭》总制片人张圣晏告诉第一财经，今天很多创作者有很好的创意表达和个人风格，但由于动画市场商业化尚未成熟，从短片到长片的转化中，这些创作者缺少工业化生产的能力，作为平台方，近几年初步解决了规模性开发的问题，为具有创意的导演嫁接中等产能的团队，让好的创意与商业化结合，最终推动优质项目长线发展的可能。

《中国奇谭》是按照电影标准进行的创作，这意味着它未来将不仅限于短片集的形式。B站方面透露，《中国奇谭》将会走向海外市场，并有望与上美影合作第二季，将之打造成一个能承载国人集体回忆的长线项目，成为优秀创作者集聚的平台，创作出更多元的原创动画内容，满足观众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