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新年年初,由外交部长首访非洲,中国已经坚持了33年。
旨在推动共同发展的中非合作论坛,也已经坚持了23年。
中国在非洲越来越大的影响力,也让欧美国家感到紧迫,纷纷效仿中国,出台对非战略、计划,但效果有限。
这其中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中国能做到的,欧美国家做不到?中非合作要想进一步走向深远,我们还有哪些工作要做?观察者网专访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所/中国非洲研究院研究员贺文萍,解读以上问题。
观察者网:此次访问,既是中国外长连续33年年初首访非洲,也是秦刚部长履新后的首次出访。二十大后,中国产生新一届领导集体,我们在对非外交方面会开创哪些新局面?
贺文萍:秦刚部长新年首访非洲,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这次访问可以说是新面孔传承老传统。
从出访的安排来看,第一站是埃塞俄比亚,最后一站是埃及,还特意造访非盟和阿盟总部,说明我们的对非外交既重视双边关系,也重视多边关系,包括在非盟举办非洲疾控中心剪彩活动,也不是给非洲哪一个国家的,而是面向整个非洲。
援非盟非洲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总部(一期)项目总建筑面积23570平方米,包括2栋办公楼主楼、2栋实验楼,分别设置办公行政区、应急响应中心、信息中心、生物实验室及专家公寓等
中国外交部长秦刚和非盟委员会主席法基在竣工仪式上,并共同为项目竣工剪彩
除此之外,这次的行程中不仅有像埃塞尔比亚、埃及这样的非洲大国,还有贝宁、加蓬这样的小国,说明我们也非常重视与非洲各个国家搞好关系,而不是只关注大国。这也是中国外交一直以来非常重要的原则和特色,即所有国家不论大小强弱,一律平等对待。
2021年我们刚刚召开了中非合作论坛,双方共同制订了《中非合作2035年愿景》,作为愿景首个三年规划,中非将共同实施卫生健康、减贫惠农、贸易促进、投资驱动、数字创新、绿色发展、能力建设、人文交流、和平安全“九项工程”。这次秦刚部长去剪彩的非洲疾控中心,就是“九项工程”之一。
所以老有记者问我们在非洲有些什么新计划呀,其实我们看这“九项工程”,只有三年的实施时间,实际上压力是非常大的。我们把这些已经设置的任务,按部就班的完成,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会根据形势的发展,发现一些新的增长点。比如疫情期间,我们很强调跨境电商云合作,开展云商贸,中非之间数字经济迎来新的发展。去年的中非合作论坛,也把卫生健康放在了第一位,建立“卫生健康命运共同体”。
总而言之,这个新局面就是要急非洲所急,关注到它现在最需要什么。我还特别关注到在记者会上,非盟主席法基就说,我们不管跟任何一个国家开展合作,都一定是把非洲的利益放在首位。其实这是一句很实际的话,非洲国家听到过太多各个大国来非洲要干什么干什么,有媒体还渲染要在非洲搞“新冷战”,他们对此也是深受其害。
所以我们与非洲开展合作,要以尊重、平等的态度,重视非洲的利益。非洲目前面临粮食危机、能源危机、金融危机,还有安全威胁,我们在这些领域发力,让非洲国家真心感受到什么是“命运共同体”,这样双方合作才能行稳致远。
观察者网:但布局非洲也不是没有风险,比如非洲国家内部也存在一些问题,政局不稳、产业落后、劳动力素质问题等等,我们的外交工作也好,企业投资也好,在布局非洲时需要注意哪些问题?
贺文萍:2011年利比亚撤侨时,我当时就说,还好利比亚只有37000中国人,但我们的撤侨工作压力已经非常大了。而中国在安哥拉当时有50多万华人,在尼日利亚也有数十万华人,如果是这些地方发生重大安全隐患,就算撤侨也撤不过来。
所以我们一定要未雨绸缪,特别详尽的研究这些国家的政治生态、政局发展,不是说你到总统府跟总统握个手就一切都搞定了,因为非洲现在不像第一代领导人时,可以终身做总统。很多国家引入民主选举之后,政局变化很快,可能当几年就下台了,去年12月南非总统拉马福萨也是涉险过关,没有被弹劾成功。还有的领导人健康状况也不佳,2021年3月,坦桑尼亚前总统马古富力就因心脏病在任上去世,由时任副总统的哈桑接任总统。
这些都提醒我们,对非洲的调研一定要走深走实走细,搞清楚当地的动态,做好我们自己的预案。
除了调研之外,还要和当地多接触。我们以前和反对党几乎不联系,但很有可能今天是反对党,明天就是执政党了。其实联系了也没有关系,非洲是开放党禁的,所有合法存在的政党都可以接触。我们也只是接触了解,为一些可能的变动做好铺垫,并不是要干预对方内政,不会影响和执政党的关系。这是政局方面。
产业方面,我们现在在非洲建立了很多工业园区,与非洲国家进行产能合作。很多非洲朋友都会问你们中国是怎么从穷到富的,我们向他们介绍我们的经贸合作区、沿海特区,也把这些经验带到非洲。因为非洲那么大,我们不可能全面铺开,就通过一些工业园区起到示范作用。
比如埃塞俄比亚的东方工业园,建成后有近百家企业入驻,主要涉及建材、鞋帽、纺织服装、汽车组装和金属加工等行业,为当地解决就业18000人。
位于埃塞俄比亚的东方工业园
好多年前我去上海讲课时,有一家听课的企业就特别想去园区,后来我就问工业园的老总,他们说心有余力不足,我们早都已经满员了。其实刚开始工业园的效益还不太好,后来得益于“一带一路”的带动,去非洲的中国企业越来越多。甚至有些企业效益太好,在园区内没法再扩大生产,就自己又花钱去买一点地,专门成立一个做鞋的园区。
但这里就涉及到劳动力素质问题,我自己接触过好多在非洲的企业,他们都说因为招不到好的当地员工,结果生产搞不起来。因为现在不像过去,我们把自己的工人带来就行了。现在非洲的经济民族主义越来越高涨,都出台了很严格的法规,有一个用工属地化率的要求,不然不让你开工,所以这些年我们越来越重视企业属地化这个问题。
以往我们是给非洲多少奖学金名额,把学生送到中国来,而这些在中国学习的非洲人,基本上都是学国际关系或者中文,我真的很少看见他们学工业技术这类实操性的专业,而这些其实是他们最需要的。我到非洲参加了那么多次会议,他们自己都自嘲是“full of talker,but very few actor”,都擅长演讲,但是实际行动者很少。
所以后来我们开始在非洲开展职业技术培训,2018年的中非合作论坛上,中国提出将在非洲设立10个鲁班工坊,向非洲青年提供职业技能培训。
其实在国家提出倡议以前,中国企业早就重视这个问题了,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切身感受。2014年,中信建设有限责任公司就全额出资,建立了一所全公益性质的职业培训学校——中信百年职校。我去安哥拉参观这所学校时,看到里面在教怎么砌墙、抹洋灰,课间操作就在工坊里,而不是坐在黑板前听课。
观察者网:当地人参与的积极性高吗?他们愿意进这样的学校进行培训吗?
贺文萍:在百年职校,我跟那些非洲学员聊天对话,他们的积极性很高。因为在这里学习不用出学费,而且学到的都是立即可以应用的技能,在这里的中企又多,招工需求也很旺盛,他们学成之后可以很快找到工作。你说你学个德语什么的,连德国企业都没有学了有啥用?所以他们都很积极。
非洲学员在百年职校学习技能(资料图)
观察者网:正如秦部长同非盟委员会主席法基共同会见记者时所言,“非洲债务问题的本质是发展问题。解决非洲债务问题不仅要通过债务处理等手段治标,也要治本,提升非洲自主可持续发展能力”。目前非洲在可持续发展能力方面面临哪些困境?中非在这方面还有哪些合作空间?
贺文萍:我们总结下来,非洲面临三大发展短板,第一是基础设施短板。只要去过非洲就知道当地的情况,肯尼亚已经是非洲第六大经济体了,但我们援建的蒙内铁路,都是100年以来肯尼亚国内修建的第一条铁路,可想而知其他国家的情况。很多国家压根没有铁路,公路也非常糟。我去乌干达的时候,那些中企老板们买的都是吉普车,轮子都得非常大才行,没有人买小轿车,因为很容易就坏了,底盘也不能太低,否则路上很难开。
尼日利亚这种非洲第一大经济体,也经常断电。我去当地时一晚上要断电四五次,很多酒店都是自备发电机。路上也有很多大水箱,都是用来储备水的。没有好的基础基建,怎么搞工业化?
第二大短板是人才不足,非洲虽然人力资源很丰富,年轻人的比例非常高,90%的人口都是不到50岁的中青年人,年轻人口占比高达70%。但是人才不足,你到非洲去看,哪怕是南非,经常有年轻人在路边打桌球,无所事事的样子,犯罪率也很高。就是我们前面说的,只有有了技能才能找到工作。非洲的人才培养机制欠缺,教育投入也是长期不足。
第三大短板是资金不足。很多非洲国家每年都出台好多漂亮的计划、愿景,非洲发展银行也每年写报告,要建设这个建设那个,到最后都是资金不足,一年的基建缺口有1700多亿。因为没有钱,这些愿景、报告也落空了。
我们和非洲开展合作,针对这三大短板都在做事情。我刚才提到的鲁班工坊、工业园区,都是在做这些事情。中国人去非洲,不仅仅带来了钱,还带来技术,带来了人才,还在为非洲长远发展做打算。
观察者网:不仅中国人在非洲,欧美也觊觎已久,还给中国戴上了所谓“债务陷阱”的帽子。这也是欧美国家抹黑中国的惯用伎俩,我们在做对非工作时,该如何突破欧美的这种话语陷阱?
贺文萍:话语权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毕竟西方的媒体都是很强势的。我有一个习惯,每次到非洲住酒店,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收听当地新闻看看发生了什么,同时也调研一下。我发现在非洲基本都能收到BBC、CNN、半岛电视台,但中国媒体就很少。而且越是高档的酒店,反而越收不到中国的。包括社交媒体,用的都是推特、Facebook,都是欧美的。
其实我每次在我们CGTN做节目,能感受到我们近年来做了很大的努力。我们的CGTN等节目也上YouTube、推特,进行全媒体运作,也是跟国际接轨的报道模式。我们还有CGTN伦敦站、美国站、非洲站,主持人、播音员、记者等等都是属地化的,并不是中国的面孔在那里。比如非洲站设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有一档节目叫Africa Live,每天都播出,每天都有非洲主持人出镜,有非洲记者到每一个热点地区去采访。我了解到一些非洲学者他们现在每天都要看这个节目。
这说明做话语权这种软性的东西需要更长的时间,是一种春雨润物细无声,要慢慢积淀,所以一定要持续不断的坚持下去。
除此之外,我们在说话的技巧和技能上也要提升。其实我去参加很多国际会议,西方人组织的会议并不排斥中国学者,反而希望中国学者能来,有不同的声音。但是一些中国学者,有些是语言能力问题,有些是出于各种担忧,在国际会议上发声的效果并不佳。所以有时候不是我们没有麦克风,而是怎么用好递到你面前的麦克风,怎么来提升我们建构自己话语权的能力。
自2013年以来,中国对非洲的对外直接投资已超过美国
观察者网:去年12月,拜登政府举办了第二届美国-非洲领导人峰会,意在布局非洲,与中国开展战略竞争,但从非洲国家的反馈来看,美国是承诺大于行动。对比中美两国在非洲的战略布局和具体行动,您认为有哪些差别?
贺文萍:当然,我们跟欧美的非洲政策有很多本质的区别。首先是态度方面,要不然非盟主席法基怎么会说非洲要基于平等尊重,基于自己的利益跟所有国家开展合作。这方面中国做的最好,西方国家以前都是非洲的殖民宗主国,现在开始好像有点反省,道个歉还点文物,但还是会露出狐狸尾巴来,马克龙就对阿尔及利亚人说“我们法国人没来之前,你们的国家根本不存在”,一句话又把人家给点炸了,说明其实他的殖民主义心态还是挥之不去。
以前欧洲跟非洲的一些文件,都是叫欧盟对非洲战略之类的。近些年他们学乖了,开始叫什么欧非伙伴关系。2022年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到非洲去访问,也忽然放下身段,开始讲什么非洲是国际政治舞台上的重要力量,给非洲戴了好多高帽子。
因为现在他们也对非洲有所求,但本质上还是对非洲人指指点点,你们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要警惕中国等等。这句话本身就透着不尊重,人家要警惕谁不警惕谁,是人家自个儿的判断,不用你们来教。
包括欧美给非洲的援助,或者一些项目,都带有附加条件。中国与非洲开展合作,都是建立伙伴关系,从来不附加任何条件,也从不干涉人家国家对自己发展道路的选择。我们是基于非洲自己的需求来提供一些相应的帮助,并不是说因为给了你帮助,你就应该怎么样了。非洲国家也很反感这些,所以我们第一项就是平等尊重,从来不当什么教师爷,我们也反对这种做法。
我们的中非合作论坛,也是在中国和非洲之间轮流开,而不是专门要到哪个国家。所以后来日本还跟中国学,搞了一个日非会议,他们以前都叫东京非洲发展国际会议,都是在东京开的,后来觉得怎么没有中非合作论坛影响大,就跟中国学也去非洲开。
美国开美非峰会,我的一些非洲朋友也说,拜登应该到埃塞俄比亚来,而不是把非洲领导人全都忽悠到他那里,这么多非洲国家领导人跑到华盛顿去见一个老头,还没有安排任何一场双边会谈。而且两次美非峰会,奥巴马也好,拜登也好,都是基于自己的政治利益需求,奥巴马为的是在历史上留一笔,拜登为的是搞外交合纵连横,补齐他外交峰会的最后一块拼图。
第二就是我刚才说的,中国在非洲不是搞大忽悠放空炮,而是言出必行,兑现承诺。中非合作论坛每三年开一次,已经坚持了23个年头,每次都出台几大工程多少项目。包括中国派医疗队到非洲,没有哪个国家能持之以恒的做这件事情,中国做到了。
美非峰会期间,拜登与摩洛哥首相看球赛
观察者网:但有一点似乎是我们需要注意的,这次美非峰会,非洲54个国家中,有49个非洲国家领导人都去了华盛顿。这是否说明美国对非洲国家的影响力还是挺大的,或者非洲一些国家存在“多方押注”的盘算?
贺文萍:当然并不是说中非关系好,非洲就不理别的国家了。非洲愿意跟所有大国开展关系,也欢迎所有的国家到非洲投资,做贸易多多益善。所以也不能叫“多方押注”吧,至少可以说是多元外交。
美国虽然政府方面对非工作成效有限,但美国的NGO在非洲的存在感是非常强的。这些NGO一直在非洲工作,和当地人直接接触,在基层社会活动方面渗透的很深。包括欧美的文化、价值观影响,对非洲精英包括领导层洗脑,很多人都是美国名校毕业。
非洲国家当然不愿意选边站队,也知道中国现在在非洲的分量,很多基建都是中国人在做,欧美国家经常自己有点困难,就立马削减对外援助。欧美在非洲已经没什么基建投资了,虽然现在说又要进入这个领域,但还是在画饼阶段,还没看见实际动工的项目,但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年了。
中国也没有说让非洲选边站,这也和我们的外交理念是不符的。
观察者网:其实现在很多非洲国家的自主意识都比以往更强,他们明白欧美只是想要非洲的资源和人力,并不是真心想要帮助非洲发展,而且欧美那种高消耗的发展模式也并不适用于非洲。根据您和非洲朋友的交流,他们会觉得我从两边拿好处就行了吗?对于中国和欧美在非洲的角逐是什么态度?
贺文萍:非洲朋友非常反对这种“大象打架,草地遭殃”的情况出现,因为他们在过去旧冷战的时候,已经承受了很多痛苦。
所以他们现在更希望是我刚才讲的“多元外交”,但是在多元化的模式里,他一定是把非洲自身的利益置于首位,非洲这辆车欢迎大家都来坐,但司机一定要是非洲自己。我们中国也非常了解非洲这种感受,以前欧美找我们来谈“中美非”或“中欧非”三方合作,我们就提出一定要非洲主导非洲受益,而不是我们背着非洲谋划些什么,最后让非洲倒霉。
欧美现在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了,也开始谈“Africa ownership”,但事实上有点言行不一,嘴巴上说非洲主导,实际操作时又是欧美拍板。
另外非洲国家也很明白,就像很多亚洲国家、拉美国家都认为的那样,过去讲“安全靠美国,投资靠中国”。他知道中美各有长处,我们刚才讲非洲国家面临三个短板,这是普遍的,还有些国家有自己的短板,比如安全问题。这方面他们靠欧美就多一些。但即便这样,他们也不想完全受制于欧美,指挥权、领导权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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